野棠梨

　　夜阑人静，棠梨重新清洗过自己，躺到了松软的床榻上。
　　温暖柔软的棉被，有着山间小屋所没有的舒适，但棠梨心中却思绪纷杂无心睡眠。
　　师父总说她愚笨，只知走一步看一步，那这一步究竟走对了还是走岔了？

　　一夜无眠，直到曙光将破，棠梨才昏昏睡去。
　　过不了多久，院中传来零零落落的脚步声，棠梨于浅眠中惊醒，侧耳细听，是晚莲院中的粗使仆人在做清晨洒扫。
　　寄人篱下就这一点不好，睡得太迟会被认为失了礼数，何况苏慈昨晚还说要一早带她去见苏母，应该是要将她作为女眷让苏母这位当家主母重新安排。
　　棠梨强撑着睡意下了床，打着呵欠推开卧室窗户，对着荷塘伸了一个懒腰。
　　清新的空气混着荷花香味扑面而来，困倦感顿时被扫去大半。
　　余光扫到一道清癯颀长的身影，发现苏慈正背着手站在荷塘边的亭子里。他面色微沉，盯着塘中一朵随风摇曳才露尖尖角的荷花，似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听到开窗声，苏慈转过头，与棠梨四目相对，两人面上都闪过一阵不自在。
　　棠梨道：“苏师兄，早安。”
　　苏慈下意识四下张望，见仆从都离得远远的无人注意这边，松了一口气，而后长眉蹙起低声斥责：“把窗户关上，衣冠不整地见人，有失礼数。”
　　他与棠梨一起赶路，途中多次投宿客栈，并非头一次看到棠梨穿着中衣的模样，但以往只当她是个少年，从不忌讳，如今知道她是姑娘家，反应马上就不一样了。
　　棠梨听话地关上窗，默默一哂：目前看来，这步棋是走对了。
　　“我去院中等你。”
　　听见苏慈的声音再次传来，棠梨扬声应了。

　　棠梨快速洗漱收拾完，推门出去。
　　苏慈果然在院中等她，见她仍是一付乡野少年打扮，微微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只冲她点头示意，而后率先往院外走。
　　棠梨连忙跟上，边走边向他致歉，“苏师兄早就来了吗？为何不敲门叫醒我？让师兄久等了。”
　　她瞄了一眼苏慈微湿的肩头，那是让晨露打湿的，看样子来了有好一阵了。
　　苏慈道：“无妨。”
　　棠梨又说：“昨夜与师兄切磋无意间伤了师兄，心中甚是不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因而迟了，师兄的伤可好些了？”
　　苏慈“嗯”了一声，又道：“无妨。”
　　棠梨再次偷眼去瞧，见他仍旧一付无波无澜的模样，态度却好似要比以往和颜悦色一些，至少与她的对话有来有回，不再爱搭不理。

　　两人到了苏母的院中，苏母正吩咐翠微去厨房端早膳，听闻院中小丫鬟通报说少爷来请安，便让丫鬟请他们进来。
　　苏慈走进房中，对苏母道：“给母亲请安。”
　　苏母笑容满面地迎上前：“你才回来，正该好好休息，用不着每日都来请安。”话音未落，看见跟在苏慈身后进屋的棠梨，笑容不由得微微凝住。
　　苏母疑惑地看向苏慈——虽说是侄辈，但也是外男，儿子怎么把外男带到母亲的屋里来了？
　　棠梨当作看不见苏母的迟疑，学着苏慈的动作，冲苏母作了个揖，口中道：“给伯母请安。”
　　“唉唉，好孩子……”苏母忙不迭应了，让丫鬟给两人看座递茶。
　　苏慈瞥了眼棠梨，见她正向给自己搬来凳子的翠微丫鬟嘻皮笑脸地道谢，一付没见过女色的乡下小子德行，不由得眉心一跳，对自己将要作的决定产生了一丝犹豫。

　　苏母见儿子神色凝重，知道他心中必定有事，这事肯定与他带过来的棠梨有关，便问道：“慈儿，你带阿梨前来见我，是不是有事要与我说。”
　　苏慈将母亲扶到榻前坐下，从大丫鬟手中接过茶，递给苏母，正色道：“是的，请母亲暂且摒退下人。”
　　苏母依言让仆从们都下去，关上门，并让两个贴身丫鬟守在门口，这才轻声问：“慈儿，到底是什么事呀？”
　　“是关于阿梨的，”苏慈转向棠梨，道：“阿梨，你自己说。”
　　棠梨突然被点名，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她看了看一脸严肃的苏慈，又看了看不明所以的苏母，满脸羞赧歉意：“伯母，真对不住，我把你家儿子给打了……”

　　“不是说这个！”苏慈忙打断她的话，眉心又是一跳。
　　“那要说哪个？”棠梨回了一嘴。
　　“你……”苏慈见棠梨一付不开窍的模样，犹如一拳击中棉花，只好道：“罢了，这也怪不得你，都是师父把你教成这样的。”
　　苏母见苏慈对自己恩师似有责备之意，嗔怪道：“慈儿，你怎能这样说你师父。”
　　苏慈道：“母亲您也知道，师父他老人家向来行事怪诞，但这次真的过于荒唐了，他把棠梨托付予我，却不曾告诉我……”
　　他飞快地睨了棠梨一样，不由得叹气：“却不曾告诉我，棠梨是个女孩儿。”
　　苏母愣了。

　　半晌后，苏母颤声道：“……慈儿，这可不是能随便开玩笑的事。”
　　师父将一个女孩托付给弟子，在世人眼中，这已经是师父有意将那姑娘嫁给弟子的意思了，再加上弟子跟那姑娘同吃同住了一路，这要是传出去，姑娘的名声就被毁了个干净，若不娶她，弟子岂不就成了个不忠不孝背信弃义的负心汉？
　　想想帝师偶尔刁钻促狭的性子，还真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
　　苏慈肃容道：“母亲若是不信，便自己问她。”
　　苏母于是慢慢站起身，表情复杂地走向棠梨，棠梨也一脸乖巧地由着她仔细打量。

　　只见她身量瘦小，裹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皂色旧衣裳，巴掌小脸，目似点漆，唇如含朱，一双粗眉英气勃勃，因长年在山林间生活，风吹日晒导致皮肤粗黑，行止间完全没有女儿家的娇态，反倒有几分与帝师相似的落拓不羁。
　　初看的确像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经苏慈一点破，就越看越像个姑娘了，时下少年秀美，未长开前大多都雌雄莫辨，苏母也不敢确定，只得缓声问道：“阿梨，这倒底是怎么回事？慈儿说你是个女孩儿。”
　　棠梨站起身来，毫不扭捏地点头承认。
　　“回伯母话，是的。”
　　时人更欣赏女子的娇柔之态，女子们说话时都会将音调略微提高，语气柔软尤为可爱，棠梨在山林中野大的没这习惯，因此语气硬朗，更像是未变声前的少年音。

　　苏母不解：“那你又为何要在我们面前扮作男孩儿？”
　　棠梨表情诚恳：“并非有意欺瞒伯母，只是我自小就是这般打扮，向来也没有什么不便。”
　　苏母与苏慈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帝师那样放达的人，养出这种性子的女孩儿也不算奇怪。
　　苏母微叹一声，略有嗔怪之意，“虽然你并非有意隐瞒，但既已引起误会，为何不作澄清？”
　　棠梨一律甩锅给老头儿：“师父说，出门在外，轻易不能让人知道我是女孩，否则易引起麻烦。”
　　苏母闻言，点头称是。
　　“世人对女子抛头露面颇有微词，想来你扮作男孩也是情非得已，实在难为你了。” 苏母这话并非客套，她出身于世族大家，年轻时也曾向往过青衫落拓少年江湖，否则也不会认识苏父与帝师。
　　严重缺乏当下社会常识的棠梨保持微笑，没敢应和苏母的话。
　　苏母突然想到一事，转向身旁搀扶着自己的苏慈问道：“既然阿梨不曾提起，那慈儿又是如何得知阿梨是女孩儿的？”
　　苏慈一愣，白玉般的面颊飞起淡淡红晕。
　　他看了棠梨一眼，轻咳一声，坦言道：“……是儿子的错，儿子找阿梨切磋武艺，不小心看到了她的身子。”
　　闻言，苏母脚下一软，几乎没站住。
　　她瞪着自己儿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棠梨眼观鼻，鼻观心——若非她故意为之，苏慈又怎能发现，认真来说，是她算计了他。

　　耳边只听得苏慈郑重其事地道：“因此，儿子必须负起责任，娶阿梨为妻。”
　　这回轮到棠梨被吓到，不自觉后退一步撞在茶几脚上。
　　她怔然抬头，看向苏慈认真的侧脸，以为自己幻听了。
　　糟糕！没防着还有这一出！敢情他一大清早站在晚莲院沉思良久，是在下定决心委屈自己来娶她？

　　“慈儿此话当真？”苏母颤声道。
　　苏慈点头。
　　苏母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一对男女，不动声色的苏慈与呆若木鸡的棠梨，不禁心思百转亦喜亦忧。
　　喜的是，自从丈夫去世后，儿子顶起一家之主的职责，却忙于政务疏忽己身，年过二十五还不曾婚配，苏母每每提及此事，都被儿子以诸事未定无心婚配为由轻轻带过，今日儿子主动提起要娶妻，作母亲的自然欣慰。
　　忧的却是儿子要娶的这位姑娘……若说无才无德，实在过于严苛，但娶妻娶贤，棠梨非但行为举止不似普通的闺阁女子，恐怕内在也无几分女子该有的贤良淑德，作为官宦之妻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唯一的优点，仅有帝师门下这一条。
　　当过圣上老师的当世大儒不止一位，但提起帝师这名号，却只能想到一个人，可见此人地位超然，便是天子也要给几分薄面。
　　苏母内心纠结了好一会儿，权衡完利弊，还是作了决定。
　　她温柔地拉起棠梨的一只手，握在手心摩挲，见那手虽不大，但骨节分明粗糙不堪，不禁一阵心酸，道：“是该给阿梨一个交待才对。”

　　棠梨正在发呆，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在一双莹白如玉的手里，只觉得触手温软极为舒服，面上不自觉露出害羞的憨笑来，挺乐意让这位美姑姑再多摸摸。
　　苏慈见了心中一阵古怪，棠梨这神态令他想起他那轻浮孟浪的师父，胸口莫名一阵气闷。
　　在棠梨殷殷切切的眼神中，苏母松开她的手，叹了一声道：“此事想来也是你们师父有意撮合，慈儿要娶阿梨，母亲当然不会反对，只是你身为朝廷命官又是天子近臣，恐怕太后那早已为你拟定了正妻人选，只怕会委屈了阿梨。”
　　苏慈冷声道：“儿子不会委屈阿梨，即便是天家，也不能拿婚姻大事摆布我。”
　　苏母道：“既如此，那母亲便一切都依你了。”

　　棠梨在一边回过神来，眼见着苏家母子三言两语就决定了她的未来，完全没有问过她这当事人的意见——这万恶的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看了半个胸脯就让嫁人，虽然以苏慈的条件怎么看都是棠梨更占便宜，但棠梨还是不得不出声。
　　“伯母，苏师兄，请听我一言。”
　　待苏慈与苏母朝她望过来，棠梨便歉疚地道：“承蒙伯母与苏师兄不弃，但我并不想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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