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棠梨

　　室内一片寂静，阳光透窗而入，院外枝头的鸟儿在轻快啁啾。

　　“为何？”苏慈问，他认真地看着棠梨，向来冷静的脸上出现一丝疑惑。
　　理由不是明摆着的吗？她哪知道这么快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棠梨尴尬地道：“因为，我从未说过要苏师兄对我负责呀……”
　　苏慈长眉蹙起，不解道：“但我冒犯了你，污了你的名声，理当娶你为妻。”
　　棠梨忙摇头，“名声于我毫无用处，不过是个小小意外，我不会放在心上，也请苏师兄不必介怀。”
　　见她一脸坚决，苏慈就算知道眼前这位不是普通姑娘，还是深感意外。
　　正常姑娘若被看到了身子，定会羞愤欲死，只能委身下嫁那名男子保全名声，棠梨想法与常人不同，但他自诩为君子，就算棠梨不在意，他也不能当此事未曾发生过。

　　苏慈正要坚持，一旁的苏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笑道：“慈儿，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该慎重考虑，既然你与阿梨尚未达成共识，就暂且放到日后再说吧。”
　　苏母看得出来，棠梨是真为难了，虽然儿子被拒婚令她这做母亲的也跟着脸上无光，但总归不能强人所难，何况棠梨只是客居，她若被逼急了，随时都会走掉，此事只得暂时揭过。
　　“说了这么久的话，我都饿了，既然都来了，就在我这用早饭罢。”说着，苏母走到外间打开房门，对守在门边的翠微吩咐了几句，回头冲房中二人安抚一笑。

　　既然知道棠梨是个姑娘，之前的安排就不合适了，苏母从自己院中拨人，给她安排了两个贴身丫鬟——这已经是极好的待遇了，如今世道女子稀少，大户人家的丫鬟也是当半个小姐在养的，又请了裁缝和秀娘为她缝制新衣裳。
　　不止如此，苏母还兴致高昂地说要请教习女先生来教棠梨礼仪规矩，俨然一付要把被帝师养歪的姑娘给掰回正道变成大家闺秀的架式。
　　苏母只生了苏慈这么一个儿子，她了解自己儿子，知道他肯定不会轻易放弃，因此做母亲的就存了私心，想着先把这姑娘调教成大家闺秀，就算变不成大家闺秀也总比乡野少年拿得出手。
　　棠梨一听要让她学规矩，吓得当即拒绝，不管怎么劝，小脑袋都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苏母无奈，一时也不敢逼得太紧

　　换回女装的棠梨，给人的感觉也没有比男装时好多少。
　　穿男装时，因五官秀气肩膀小巧显得有些孱弱，等穿上女装，又因黑肤浓眉动作豪迈显得过于粗犷，就没有哪家小姐像她一样，甩着袖子走得昂首阔步，连压着裙幅的禁步玉佩都能飞起来。
　　但女孩儿总归是穿女装更好看，丫鬟们给她梳起发髻戴好珠花穿起罗裙覆上香粉，不动不说话时还挺能唬人的。
　　棠梨原本不耐烦整这些花头，珠花嫌重，袖子嫌宽，裙子嫌长，但一切有丫鬟动手，她只需坐着，也就不抱怨了。
　　现在她不管去哪，身后都坠着两个香香软软的丫鬟，苏慈去给苏母请安，看见棠梨穿着女装在两个娇滴滴的丫鬟的簇拥下一脸憨笑，压根没认出她来，只当她是母亲那儿新来的丫鬟。
　　棠梨过起了闺阁小姐的生活，日子似乎前所未有的安逸，每天早上翠微都会来传苏母的话，邀棠梨去苏母的院子里喝茶聊天。苏母性格和气，院子里又有好些个丫鬟，一件小事就能让女孩儿们笑作一团，也用不着嘴拙的棠梨凑趣说什么话，只要跟着傻笑便好了。
　　如此过了数天，如果不是看到庄子里的家丁日益增多，校场那边还有武师带队操练，棠梨也不会发觉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就连偶尔遇见的苏慈也是一脸化不开的寒霜。

　　在庄上众人的紧张等待中，那个祸事终是来了。

　　就像所有话本子里所写的那样，欲行诡秘之事，必首选夜黑风高之夜，但对棠梨而言，这样的夜晚最是好眠，等她听到刀兵铮鸣之声匆忙起身跑出来，院中早已打作一团。
　　耳边只听得喊杀声不绝，几团人影在夜色中窜来窜去，犹如梦魇看不真切，刀剑来去带起肃杀的破空之声，暗夜中不断有刀兵相接溅出火花，金石相击的脆响震得人心中发寒。

　　棠梨维持着开门的姿势，呆立当场。
　　她哪见过这阵仗，往常师父揍她都是赤手空拳点到即止，苏师兄来找碴时也是毫无杀意，眼下这可是真刀真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院中一个人影见她开门，虚晃几招甩开对手，忽地朝她扑来。
　　棠梨下意识关门，那人冷不防撞上门板，哀嚎出声，忍痛道：“阿梨小姐，是我……”
　　声音听着耳熟，棠梨忙打开门，将对方一把拖了进来。
　　与之打斗的另一个人也跟着跑来，刚追至门口，一柄银光雪雪的长剑斜斜刺出，将其拦下。
　　棠梨趁机用力将门关住栓上。

　　“黛青？”棠梨问道。
　　眼前手握长剑一身劲装的女孩儿正是苏母拨给她的丫鬟之一，她被棠梨的怪力拖得一个趔趄，加上撞上门板额头起了个大头，此时有些晕头转向，棠梨连忙扶她站稳。
　　黛青一回过神，立即抓住棠梨的胳膊，急道：“阿梨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外边是什么人？”棠梨一边问一边小心地趴住窗户往外瞧。
　　“应该是大皇子派来的，”黛青将棠梨从窗户边拉开，拖到自己身后，“少爷让我们一旦有事发生，就带你去老夫人院中的秘道躲避，趁青竹他们拖住贼人，你快跟我走！”

　　外面正打得难分难解，黛青趁没人注意这边，打开最靠墙的一扇窗户，拖着棠梨跳下窗户贴着墙根往外走。
　　棠梨不停回头看向院中，此时她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
　　只见七八个穿着家丁服的人与十几个黑衣蒙面人缠斗得难分难解，因人数比对方少，家丁们此时正落于下风。
　　家丁这边都是些眼熟的人，棠梨认出见过一次的小厮青竹与墨竹，还有一些晚莲院中的粗使下人，令人意外的是丫鬟银朱，她与黛青一样都是从苏母院中拨过来的，平时娇滴滴的姑娘一脸狠色以一敌二，将手中双剑舞得水泄不通。
　　棠梨看得心惊肉跳，没留神脚下一绊往前扑倒，摔在一个软软的事物上，一张面目青灰的人脸离她的脸不过寸许。
　　一股铁锈腥臭扑鼻而来，闻之欲呕。
　　黛青忙回身将她拉起，棠梨感觉满手湿滑，低头看见手上鲜血淋漓，脑中“嗡”地一懵。

　　正在这时，耳中听到有人“呀”地一声惨叫，抬眼望去，正是银朱。
　　受伤的却不是她，是挡在她身前的墨竹。
　　身姿颀长的少年被人一剑透肩穿过，一声不吭地往下倒。银朱扔下双剑将他抱住，与她激斗的对手见机一剑向她削去。
　　银光一闪，铿锵声起，剑刃在银朱纤细的脖颈处堪堪停住。
　　一柄玄铁长枪将剑身架住，使枪人是青竹。
　　青竹用力将长枪一推，震开刺客，而后枪身横扫，扫出一大片空隙，回头冲银朱怒骂：“发什么愣！”
　　银朱表情一凛，扔下墨竹，捡起双剑再战。

　　棠梨脚下发滞浑身发冷，看着地上晕迷不醒的墨竹，这个少年人数天前还因她不肯收他当贴身小厮而满脸委屈，此时居然躺在那儿声息全无不知死活。
　　有黑衣人发现这边的动静，提刀朝她们奔来，黛青将棠梨往身后一推，叫道：“快跑！”自己返身举剑相迎。
　　棠梨依言踉踉跄跄地朝前跑，还差几步就要摸上院门，肩膀却遭人拿住，回身就见一个黑衣人手握大刀高高举起。
　　刀刃寒光闪闪，棠梨犹如被毒蛇盯住的青蛙，瞬间失去了所有反应。
　　隐约听到有人叫了她一声，一股力道猛地将她撞开，锋利的刀尖从眼前险险滑过，温热的液体却兜头泼了她一脸。
　　刹那间，眼前的一切变得血红。

　　棠梨看到黛青展臂拦在她身前，浅色衣衫瞬间被鲜血浸透。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出手，想要接住黛青，平时她的力气那样大，此时却手上发软，根本撑不住这样娇小的一个女孩儿，只能眼睁睁看着黛青滑到地上。
　　棠梨想喊，嗓子眼却像被人掐住一般发不出声音，太阳穴突突直跳，血液汩汩直冲头顶，憋得她头晕脑胀两眼通红。
　　她脑中那根绷得死紧的弦，突然断开！满心的恐惧都化作一股恨，这恨意绞得她五内俱焚无法思考。

　　黑衣人冷哼一声，甩掉刀尖鲜血向她走近。
　　棠梨连连后退，两眼发直，口中喃喃。
　　她徒劳地伸手在身边胡乱摸索，想握住什么，却两手空空。
　　黑衣人再次举刀，棠梨退至院门，背心抵住了门板。
　　黑衣人一刀劈下，棠梨连摔带爬躲开几寸，大刀“哚”地一声砍在木门上，入木三分。
　　这声音，像极了棠梨劈柴时的声音。
　　棠梨脑中突然清明了一瞬，眼见黑衣人将刀从木门上拔出，棠梨满腔的愤恨突然全都涌至喉咙。
　　她“嗷——”地发出一声嘶喊，两膀用力，发疯地摇动那半扇木门。
　　黑衣人意外地看着她的举动，眼中讽刺意味极浓，他停下来，像在欣赏一个将死之人临终前最后的癫狂。
　　但随着木门一阵叽嘎作响，黑衣人惊讶地发现——这疯丫头居然把半扇木门就这么生拆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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