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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父子
等霍尔德尔终于从一堆烂摊子里抽出空时,时间才到第二天下午。
并不是他效率有多高,而是继星魔神之后,前往情魔族的月魔神在叛乱爆发又平息的第二天终于赶回。她没有星魔神那样娴熟的空间魔法,白天又无法使用月魔天赋‘月光如水’加速,直到星魔神终于暂时从小山般的政务里腾出手,才打开空间通道把她接了过来。
风尘仆仆,神色仓皇。
直到见到魔神皇,一颗心核才收回了肚子里。
随后立刻被魔神皇指派给了霍尔德尔,协助他处理、镇压动乱后续。
大长老虽然被当场诛杀,但附从他的魔龙族人分散在魔域各地,牵连广大。魔皇宫动乱当夜,各行省的驻守分部也同步起了内讧,损伤不小。
霍尔德尔的实力、威望都还不够,尤其对选择跟随大长老叛乱的魔龙来说,他的血脉都存在疑点,很难视他为储君,更不要说服从他的命令。
霍尔德尔来见希蔓时,脸上仍有余怒。
他没多和两魔搭话,知道珀莱尔斯和菲洛米娜关系不错,对着他简短提了几句情魔族的事。
月魔神回来的匆忙,几乎前脚刚到海勒行省,后脚就接到了心城动乱的消息立刻回转。
好消息是,情魔族仅剩的两名九阶情魔仍然没能分出高下,菲洛米娜一时半会儿不用担心新任情魔神来找她麻烦。
坏消息是,如果她能撑到突破九阶接手魔神之位的时候,情魔族的整体战力在经历内斗后,大概不会太好看。她的魔神位次被挑下去也是很大概率的事情。
这已经是珀莱尔斯解析重构后的,霍尔德尔原话比这要简洁直白多了。
他当然不会迁怒两魔,但也不会有长篇大论的耐性。
他到了,剩下的事情就彻底和两魔无关了。
高强度的折腾了一天一夜,洛伦的脸色都已经不怎么好看,更别说身体素质完全不能和他们比的珀莱尔斯了。
可惜两人的父辈都忙到没空休息,即使再疲惫也轮不到他们说累。
强撑着向储君殿下告退,珀莱尔斯回了星魔宫,没来得及见艾摩斯,立刻被经过的北塔祭司抓去了星魔塔。
踏进那个本该是黑沉沉的房间时,他脸上难以控制地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房间……不,这座宫殿被恢复成原本的状态。
星魔塔内的空间是可以无限拉伸的,在数量繁多的法阵作用下,对这里的空间动手脚比外界要轻松很多。
由于父亲的个魔爱好,王的寝殿、私魔藏书室和处理政务的宫殿被融合在了一起,多年来始终保持着狭小昏暗的阁楼模样。
整间阁楼只有一扇窗,父亲最爱靠在那个角落安静地待着。
直到大祭司或者其他几个魔带着必须由王过目的公文,暂时打破这份寂静。
现在,那个角落,那张低矮的、只有一个灯座的桌案都消失了。
圆弧形的墙壁上燃烧着数不清的魔法火烛,环绕宫殿一圈,将整座宫殿映照得灯火通明。
数扇奇丽瑰美的窗前,与宫殿风格匹配的高大桌案上,如山如海的公文甚至抵到了顶部的浮雕。
这导致珀莱尔斯第一眼都没能找到星魔神。
北塔祭司匆匆忙忙投入了工作中,留出一张嘴解释了下现在的情况。
还是魔龙族的事情闹的。
分布在各行省的魔龙族族人自己内部不合争斗起来,别说下面那些有魔神没魔神的部族,连月魔族和星魔族都难以幸免。
魔龙族身为本族第一大部族,魔神皇陛下的同族,驻守各地的月魔、星魔们被欺负了不好反过来打上门去,全都递上来文书明着哭诉实际告状。
这还是轻的,更乱点的已经出现了死伤。
那些离得远的、不知道叛乱之事的魔神发现麾下损伤,同样敢怒不敢言地把状告到了陛下这里。
理论上,后面这部分该出现在魔神皇陛下的案上。
但谁让陛下受伤闭关了呢。
月魔神忙着执刀为储君殿下杀个魔头滚滚,连着月魔族一些需要王来决断的相关事务,三族的公文就全部堆到了星魔神的案头。
最强的有月魔神收拾,本族的南塔祭司、西塔祭司,月魔族的上弦月公爵和朔月公爵,魔龙族的两位亲卫队长,都已经带着各自的族人优先往边境几个行省镇压动乱了。
星魔神就更缺帮手了。
排在四祭司之末的北塔祭司悄悄对他说——
王早上刚回来时,见到这满殿公文,发了场好大的脾气,连一起长大的大祭司都没敢上去劝。
珀莱尔斯表示十分理解。
原本还有些事情想找父亲,听完这番话后,他默默地在宫殿里自己找了张空桌子,埋头把自己砸进了满天的公文里。
这一忙就忙到了三天后。
其实本来还要更慢一些,主要是月魔神的怒气够足,杀魔杀得够快。
这三天中,珀莱尔斯以及殿内的祭司们曾经无数次地见到——衣袂沾血的月魔神提着滴血的刀走进来,声带寒气地报一个地名。这时山般的公务后就会伸出来一只修长的手,手指的方向,银色光门成型。
月魔神提着刀走进去。
手收回去。
其实严格来说,杀魔的事由魔龙族的三长老或亲卫统领去做更好,毕竟是魔龙族内部的事。然而月魔神狂涨的杀气在陛下闭关之后谁也控制不住,储君殿下实在没办法,只好把这件事托付给了她。
魔神皇陛下虽然闭关修养去了,但在那之前,他已经向外确立了霍尔德尔殿下的储君地位。
谁也不知道陛下怎么处置的希蔓。
谁也不关心。
少少能引起点好奇心的,大概只有那位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一个明确地位的‘阿维罗殿下’了。
然而,谁也没办法从储君殿下那张冷淡而日渐威严的脸上看出他的——不管是对‘希蔓’还是‘阿维罗’——任何一点想法。
忙碌了整整三天,月魔神终于停止了提着刀往星魔塔里找传送门的行为,星魔神也终于能从公文后露出半张一看心情就很差劲儿的脸了。
珀莱尔斯原本没打算在这种时候上去找不痛快。不论是从细节,还是这么多年的了解上,珀莱尔斯都不觉得父亲这时的心情有多美妙。
但星魔神主动叫住了他,也让也忙得快喘不过气的两位祭司趁机从容撤退。
“跟我来。”
星魔神的脸色很难看,下命令的语气也比平时更差劲。
他带着珀莱尔斯穿过撕裂的空间,落到了星魔神柱存身的那片星海中。
天边的‘明星’悬挂如故,牵着一缕细细的无形丝线落在他身上。但更多的、更浓重的‘丝线’织成厚厚的茧,环绕着他的父亲。
不知道是这几天太忙乱,让他的父亲暂时忘记了他身上的临时契约;还是这位魔神怀着些别的深长意味。
星魔神就站在星光下。
以他的性格,这个行为是有些反常的。不管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他总是能用出神入化的魔法变化出最让他感到舒适的环境。
即使只是简单说几句话,也该有一张柔软舒适的椅子。
星魔神说:“你见过那只骷髅了。”
珀莱尔斯轻轻眨了下眼。
“如果您说的是奥古斯丁的话,是的。”
他从不会怀疑星魔神占卜的能力。
神灵之下,只要他想知道,他就能知道圣魔大陆上所有的事。从过去,到未来。
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提起?不在他刚从驱魔关回来的时候,也不在赋予他临时权柄的时候。
而是在魔龙族叛乱后。
这两件事之前,存在什么联系吗?
一只流落在世界碎片中的、连形体都失去只剩下骨架的骷髅,一位六千年前出身人类皇室的教廷骑士。
一个六千年后统御大陆的顶尖种族。
他们之前,能存在什么联系呢?
“很好。”
星魔神点了下头,说:“你不是我的儿子。”
伊厄尔从来都知道,他抱回来的这个孩子做事有多谨慎。
即使与自己单独相处,即使在他的认知中自己是他的父亲,即使从没有谁这样教过他,在第一次见到自己时,在自己出声允许之前,他仍然始终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没有哪一秒有一点多余的好奇,来促使他悄悄抬起头观察他陌生的‘父亲’。
现在,他在直视他了。
但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橘黄色眼睛里,不是错愕,不是震惊,有的仅仅是恰到好处的茫然与疑惑。
他稍微偏了偏头。
这是一个普遍意义上,能够让耳朵接收外界声音更清晰的小动作。然而对踏上修炼道路的生灵,这仅仅是个无意义的动作而已。
“……您说了什么?”他问。
这句话的语气算不上不尊重,但用他以前面对自己时的态度对比,这确实算得上失礼。
一股烦躁的情绪从心底升起。
不是因为这句话,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个……勉强算是魔的东西。
只要看到他,伊厄尔就很难控制得住自己的负面情绪。
但他偏偏就是不能动他。
于是只好让他滚远点,尽可能少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珀莱尔斯失礼地盯着自己的父亲,看着他维持着他一贯‘不开心’的表情,用和上一句一模一样……不,是更不耐烦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你不是我的儿子。”
父亲又开始不耐烦了。
珀莱尔斯本能地想。
随即他不得不直面了自己的耳朵依然灵敏,一个词都没有听错,更没有谐音可能的真相。
他倒是宁愿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问题。
不然他怎么会听到父亲用这么淡然、这么平静的腔调,说出一句几乎……不,是完全颠覆了他近二十年认知的话?
“我,不是您的儿子。”
珀莱尔斯语速极慢地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
喉咙里似乎有些发堵。
那种荒唐仍然萦绕在他脑海里。
这怎么可能呢?
如果他不是父亲的孩子,那他被其它继承者联手针对、屡陷险境,数不清多少次差点没了命的十八年,算什么呢?
他紧紧地咬着牙。
他想说这个玩笑不好笑,想看他变脸也用不到这样离谱的说辞。
但父亲……
不。
王……
王是从不说谎的。
“您知道……”
他轻轻地说着。
“您明明知道我对争夺魔神冠冕毫无兴趣。”
如果他不是王唯一的儿子,如果不是得不到那顶冠冕他一定会死在下一代魔神手中,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思除掉每一个和他竞争的同族?
他可以做祭司,可以做外放到各行省的财务官,可以做研究室里一个纯粹的炼金术师,甚至可以丢开一切高高兴兴地游历大陆。
但一个魔神之子的名义,就剥夺掉了他所有的选择!
“我知道啊。”王轻飘飘地说,“否则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名头冠在你头上呢?你以为我就很高兴凭空多出一个和自己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儿子吗?”
“……”
他不该生气的。
珀莱尔斯想——最起码,不该在这种时候让怒火烧掉理智。
他绝不是王的对手。
他不能对王不尊敬。
但是……
但是…………
他微抬着下巴,用那双星辰般的眼睛直视着他曾经的父亲,他现在的王。
他看起来坚韧极了。
“您说的对。
“尊敬是对待父亲的。既然我不再是您的儿子,那时时对您保持尊敬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
但下颌的线条收紧了;
但袖子里的指节慢慢抠进了掌心;
但喉咙里冒出了浓重的血腥味。
但他还是在笑着的。
仍旧是一贯的轻柔语气。
“王,您可真是出乎我意料的识大体。我从没想过您能委曲求全到这个程度,为了本部族的地位,为了您第三柱魔神的尊贵,竟然能忍辱负重到把别人的儿子抱来当自己的养——”
他被轰飞出去。
鲜血从唇角溢出。
“你、找、死!”
细密的冰霜猛烈如暴风雪,一路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也瞬间冻结了唇畔流下的血。
珀莱尔斯在某个瞬间感受到了魔神柱的气息。
……他该忍耐的。
……但是真的,忍不住了。
如果我这十八年都是个笑话的话,那‘父亲’,您也一起来陪我做个笑话吧。
血液似乎都要被冻结。
思维仿佛也麻木了。
他早该意识到的,父子传承,怎么会是截然相反的元素天赋呢。
“……收敛点,小鬼。”
那把冰霜凝结的屠刀最终还是没落下来。
那道身影背光站着,珀莱尔斯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能听得到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压抑着沉郁的怒气,像是恶龙被一点一点拖回了笼子里。
“我没有陛下那样的好脾气,能为了一个不是亲生的东西放弃自己的亲生女儿。
“既然你的老师害我寿命折半,还逼迫我不得不接受你列入本族的继承者行列,那我对他的怨气,你就都得乖乖给我受着。
“就像我再怎么厌恶你,但你战胜了所有竞争者,我还是得把魔神柱传给你。
“现在,爬起来,继续听我说话。”
星魔神下手是真的不轻,分寸也拿捏的十分精准。
珀莱尔斯捂着钝痛的心口,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
身上很疼,脑袋却更混乱。
奇异的是,这种状态下,他仍然能保证自己听得清王的每一个字,大脑相关的部分运转灵活,把每一个听进来的字词都迅速分解成他能接受的信息。
一,霍尔德尔竟然也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
二,王和陛下一样,都受到过让寿命损失巨大的创伤。
三,他有一个老师,是让王都忌惮的存在。
他再次回想起奥古斯丁曾经说过的——
转世者。
命运之神。
难道转世者并不在圣殿联盟,而在本族?
他是吗?霍尔德尔呢?洛伦呢?
星魔的血脉中流淌着命运的力量,这和命运之神又有什么关联吗?
星魔神说:“陛下不想告诉你们,但这个命令,我不想听。
“我懒得让你猜来猜去,不想浪费一分一秒的精力在纠正你的思维岔路上,更不愿意处理判定你和乌西亚、大祭司的那一堆破事。
“反正我也快要死了。等我闭眼,这些记忆你彻底接手了魔神柱一样会恢复,早一点迟一点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他一点也没有询问面前这个年轻魔,他想不想听。
他自顾自说起来。
“你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多萝西娅(乌西亚的母亲)生出来的。
“二十年前,我在占卜时,被命运之神跨越时间与星海捕捉到了精神,被他强制连接精神进行了一场‘沟通’。陛下立刻发现了我的异常,试图救我脱身,但魔龙皇的精神力也敌不过神灵。
“命运之神要求我们接收来自六千年前的三个‘幼崽’。他说六千年前正在倾尽全大陆之力打造七十二根囚禁之柱,但这件超神器只能杀死天谴的一条生命。
“而这些‘幼崽’,是彻底杀死天谴的保障。
“他成功说服了陛下。
“我们损失的生命,是为了构建出跨越时间的通道。”
简洁,概括,不带一点感情因素。
珀莱尔斯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但他只能挫败的发现,这位魔神在这一瞬好像变成了一尊真正的冰雪雕像,不存在任何可以被称为‘生灵’的证明。
他只能以沉默来表示他失败的抗议。
但他最终还是轻轻地问:“多萝西娅到底是怎么死的?”
作为他名义上的母亲,他知道的,乌西亚知道的,绝大多数的魔都认为的——多萝西娅死于难产。她生下了一个天赋绝佳的孩子,为此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潜能与生命。
乌西亚对他十八年的深重恨意,大多都源于这件事。
他的‘出生’,害死了他们共同的‘母亲’。
星魔神漠然道:“为了让‘王之子’的谎言被更多的魔相信。”
他看起来更不耐烦了。
但他还在忍耐。对他的身份地位来说,这种忍耐实在太罕见。
灵力流过双腿双足,只能稍微缓解酸痛。这让星魔神的语气实在好不起来。
“你最好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小鬼。我没那么多耐心陪你耗着。”
他简短的几句话透露出的信息量实在太大。
不论由七十二根囚禁之柱透露出的本族才是圣魔大陆的土著居民,还是包括他和霍尔德尔在内的三魔都不是这三族的正经血统……一个接一个的重量级,硬生生把他从得知自己被骗了这么多年的愤怒中震出来了。
珀莱尔斯飞速转动着脑筋。
“您说二十年前,那为什么我只有十八岁?”
星魔神嗤笑一声:“十八?那是你为了顺利穿越时间强行把自己调整回了什么都不记得的幼崽状态。记忆限制的只是你的阅历,战斗本能和思维模式还保留着。乌西亚玩不过你可一点都不冤。你的身体素质没办法和龙族、和海妖比较,通过通道的时间当然更长。”
“你还有一个问题。”
珀莱尔斯抓紧机会提问:“本族和命运之神,是什么关系?”
按照王的说法,命运之神就是他的老师。以常理判断,正常的老师不太可能把看重的学生丢到一个自己完全照顾不到的地方。
命运之神敢把失去记忆和反抗能力的他交到星魔族,就是肯定他能顺利成长起来。
“……我不清楚。”星魔神静默了一下,才答道。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占卜术算不到神灵。他能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准确捕捉到我的精神,那一定存在某种联系,但更具体的,我说不出来。传承记忆也没有告诉过我。”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需要一个,即使命运之神很难干涉到这里,王却依然没有对他做什么泄愤的理由。一个能让他安心的,继续在王统领的范围内生活下去的理由。
他要确定,即使他真的杀死了乌西亚,得罪死大祭司,王仍然不会对他做什么。
珀莱尔斯更进一步地追问:“您只说陛下被说服了。那您为什么接受了我呢?”
星魔神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你没有提问机会了。”
他这么说着,突然抬手抓住了珀莱尔斯的肩膀,把他丢了出去。
四天前的夜晚,反叛的魔龙眼中曾倒映出的光柱,再度显现。
珀莱尔斯踉跄站稳,手下扶着凹凸不平的曲面。
身后传来王冷冷的声音:“趁着我还没反悔宰了你,去把契约订下。
“你不会失去王之子的身份,也不会失去因为这个身份天然站在你这一边的族人。
“只要你乖乖地做到这个身份该做的事。”
这不是个平等的交易。
珀莱尔斯想。
他压下一切会影响他理智的因素,缓慢地、透彻地去思考。
——他还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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