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印]星辰

　　艾摩斯穿过传送法阵，抵达了这间摆满了各种奇奇怪怪器皿的房间。

　　他抬起脚，小心翼翼避过了腿边密封保存的奇怪凝液，又弯腰低头绕开了头顶横过的透明导管。

　　“嘶。”
　　他保持着这个弓身的姿势，把手伸到头顶，慢慢解开了那缕被缠住的头发。
　　这下连他裹得严实的兜帽也被顺下来了。

　　青年的眉眼是清丽的，却在脸颊两侧贴着耳朵的地方，长着两从黑褐色的羽毛。
　　乍一看，倒像是羽毛取代了耳朵。

　　但下一秒，兜帽就被主人匆忙地拽了上来，重新拢得紧紧。

　　艾摩斯把肩背缩得更紧了些，快速而敏捷地绕过大堆障碍物，找到了站在实验台前的青年。

　　他一头橘红色的长发用一根丝带随意扎在脑后，几缕不会干扰到视线的碎发晃悠悠地飘荡。
　　橘黄色的眸子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正在滴落凝液的试管，一眨也不眨。

　　下面的圆柱形量杯里，淡黄色的液体翻滚着一个个鼓泡。
　　凝液滴落时，这些鼓泡仿佛有生命般向中心聚集，贪婪地吞食着，彼此‘厮杀争夺’。

　　艾摩斯观察着鼓泡数量的变化：“快成了。”

　　珀莱尔斯不语，只在量杯中的凝液被分食殆尽时，倾斜手中的试管，再次滴落。
　　于是杯中再次沸腾。

　　也许是这次添加的剂量有点超量，激烈的争夺中，边角一枚鼓泡飞溅了出来。
　　落在平滑冰冷的试验台上时，它还保留着一定的活力，蠕动挣扎着试图回到杯中。

　　珀莱尔斯忽然丢开了手中的试管。

　　“失败了。”

　　下一秒，由于没有及时补上凝液，连杯子带里面的液体轰然炸开。
　　护盾挡住了飞溅的液体，实验台上一片凌乱。

　　艾摩斯绕过来帮他收拾这片狼藉，也没问他怎么突然发脾气：“有几个月没见你进过炼金室了。”
　　珀莱尔斯说：“边境回来，紧跟着又要准备天巡节，哪能挤得出空闲。”

　　艾摩斯应了一声。
　　收拾干净实验桌，他又绕到房间另一侧，新取了一份材料，整整齐齐摆在了桌上。

　　珀莱尔斯召来量杯，捏着材料一份一份往里面丢。
　　谁也没说话，只有材料撞在杯壁上时的声响，一下一下回荡。

　　端起特制药液倾倒时，珀莱尔斯忽然问道：“艾摩。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混血的？”

　　这个转折有点生硬，艾摩斯假装自己没听出来。
　　他伸手拉了拉兜帽，淡淡道：“听得懂话的时候就知道了。毕竟总有一群长得不太一样的小孩围着冲我丢石子，骂些难听的词，走到哪都被群体排斥，想不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也难。
　　“不过那时候感受还不太深，没什么杀伤力的幼崽欺负魔来来去去也就那两下。十二岁以后，才知道什么叫生活艰难。”

　　珀莱尔斯沉默。

　　艾摩斯的母亲出身夜鸦族，是第六十三柱魔神的眷族。
　　虽然同样是魔神种族，但和星魔族显然没有任何可比性。所以在他出生没多久，显露出星魔特征后，就被送来了心城。

　　他当然应该知道混血是什么样的待遇，他也知道艾摩斯还活着的父亲是族中哪一位星魔。
　　但艾摩斯从不提到他，珀莱尔斯于是也保持着这种默契。

　　“艾摩，你……”
　　这个尾音在他嘴里绕了好几圈，终于艰难地拼凑出了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

　　艾摩斯正低着头替他处理材料，用锋利的刀一点点刮掉鳞片表层的硬质。
　　听到这个问题，他终于露出了一点儿古怪的神情——在兜帽下。

　　他们这位殿下对待身边魔脾气算得上和善，怎么今天一个个问题全点在他痛处上——虽然早就不疼不痒了。

　　艾摩斯停了手中动作，狐疑地打量他：“你怎么突然对混血这个群体产生兴趣了？”

　　他无心地问了一句，并没想得到答案。
　　捏着刀片的手又动了起来：“具体一点，你想听哪方面的？”

　　“你的自我认知。你认为你是星魔，还是夜鸦魔？”

　　艾摩斯又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两句。
　　“……好吧，好吧，既然你想听。”他说，“我就只是我啊。”

　　他空出一只手把兜帽扯了下来，指了指耳侧的鸦羽：“只要这东西存在，星魔族里的绝大多数魔都不会认同我是他们的族人。”又指了指自己橘红色的头发，“但这个，哪个夜鸦魔看到这个，会觉得我和他们是同类呢。”

　　他摊开手。
　　这样，拿刀的那只手也停止了工作。
　　他说话，语气像是无奈，又平淡得好似早就认命：“所以啊，殿下，我除了是我以外，还能是什么呢？”

　　珀莱尔斯说：“你要是真觉得你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什么都不是，当初怎么会主动找过来说要为我效力？”

　　艾摩斯又看了他一眼。
　　他的兜帽被摘下来了，所以这次珀莱尔斯能够直接看到那双淡青色的眼睛。

　　他坦荡地说：“当然是——为了让那些曾经嘲笑我、羞辱我、骂我低贱的魔，不得不对着我这个‘低贱’的混血低头啊。
　　“所以，你得加把劲儿弄掉乌西亚和他父亲。说好的，你戴冠之后，就让我做你的大祭司。到那时候，我才能欣赏到他们忍着内心屈辱也得讨好我的扭曲表情啊。”

　　他从不试图遮掩自己的野心和傲慢。

　　珀莱尔斯看着他。
　　他决定还是先不要告诉眼前这个家伙，他刚刚拥有了一半的魔神柱权能，已经是实质上的第一顺位继承者这件事了。

　　他停顿了一下，阴晴不定了好一段时间的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好像之前一个魔躲在炼金室里发脾气的是另一个魔。
　　“噢。”
　　他像是很感兴趣似的：“乌西亚最近又做了什么吗？”

　　乌西亚没闹事。
　　严格来说，没在外面闹事。

　　从天巡节第一夜压抑着怒气离宫开始，他就一直缩在自己的高塔里。
　　处理叛逆和他没什么关系，挤压的公文也没谁通知他去帮忙处理，还在心城的继承者们更没有谁去和这个眼睛长在头顶的星魔打交道。

　　他在高塔里闭门不出的第十天，他的父亲——星魔族大祭司，才敲响了这扇门。
　　也是第一个来找他的魔。

　　“你又来干什么？”乌西亚冷冷地问。

　　大祭司的眼神是柔和的，声音也是温软的，带着点哄魔的语气：“乌西亚，不要闹脾气。太难看了。”

　　“咣当！”
　　桌子被踹倒，鎏金桌角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又是这种表情……又是这种语气！曼维尔，我早就受够你这一套了！
　　“你总是在让我忍受忍受再忍受！我是个活生生的、有自己的爱好、脾气和性格的魔！我不是你的王的复制品！
　　“我就是要大声地笑！大声地闹！反正我已经赢不了珀莱尔斯了，王都让他代行魔神之职了，我为什么还要做那些徒劳的努力，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像你的王？！”

　　他以为自己的言行足够激怒他的父亲。
　　但是没有。

　　大祭司脸上仍然是那样柔和的、关爱的眼神，一点一滴的异色都不曾有。

　　“那不是王的错。”他用依旧温软的语调说道，甚至不带有一丁点的责备意味，“你只是不够优秀，乌西亚。因为不够优秀，所以没有被王选中。难道这几天，你不是在自我反思吗？”

　　这一秒，乌西亚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怪物。
　　一只让他怀疑魔生的怪物。

　　“你以前不是这么对我的……”他喃喃，“你为了我丢开在行省枝脉的谋算引起大乱，回心城后遭到王的重罚；你为了我雨夜急回，放下全部尊严去求王……
　　“只是因为王选中了他……仅仅因为王选中了他……”

　　他的情绪忽然就崩溃了。

　　“我早就受够了！王杀死了母亲，你身为大祭司，本部族王之下的第一魔，却一句反抗都不敢有！还要像条狗一样的围着他转圈圈！
　　“就因为他一句话！一个举动！你就可以把自己连带着我几十年的努力全都轻飘飘的丢开！就为了你的忠诚！你那该死的、狗屁的忠诚！”

　　他冲上去，狠狠地推开了大祭司，夺门而出。

　　大祭司踉跄站稳，看着他跑远。
　　他脸上还是那样柔和的神情。他慢慢走到翻到的桌前，抬手，无形气流扶起。

　　他自言自语：“还是个孩子啊。把王抱回来的孩子记在你母亲名下，建议处死你母亲以增加可信度……都是我主动向王提出的啊。把这些都算在王的身上，真是太不尊敬了。等他回来，需要被好好教育一顿呢。”

　　“你今天真的很奇怪。”
　　被问了无数个‘假如你发现其实二十年前你把头撞在了石头上’‘假如你突然知道其实你母亲送你来星魔族的行为下隐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这种问题的艾摩斯，真的很难让自己完美装成傻子。

　　他直接了当地问道：“能不能别欺负我不会占卜术啊。我听说王单独把你叫走了一段时间，是发生什么了吗？”
　　珀莱尔斯面露难色。

　　在“砰！”的一声，第三根试管报废后，他没再召来第四根，而是沉沉地叹了口气：“我遇到了一个难题。”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说：“我收到了一个箱子，包裹它的绸带已经松动了。我抗拒打开它，又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同时惧怕是现在的我不能承受的危险。但即使我始终不去解开绸带，它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滑落。”

　　“只有你一个收到了箱子吗？”
　　“……我不确定。”

　　这一瞬间，艾摩斯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脑子坏掉了的玩意。

　　“我倒是确定你今天脑子确实……很混乱。”他强行把那个不太好听的词咽了回去。

　　“所以，有时间在这里揪着头发烧材料，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些和你一样收到箱子的人，看看他们的里面装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指着满试验台的黑灰爆炸，捂着胸口的手都在抖。
　　“你真的是闭着眼睛丢材料吗？从现在开始，祈祷你今年的薪金不是负数吧。我的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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