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散

　　林悄看着落晖的背影，静静饮完手中的茶，转向悟音的目光，“公主殿下。”
　　“林悄哥哥，你喜欢任姐姐吗？”
　　林悄淡淡笑了，想了想，“喜欢，但这种喜欢，不是男女之情，而是挚友之间的喜欢。”
　　悟音也思量片刻，“我不懂，林悄哥哥，如果任姐姐尚未婚配，你会向她求亲吗？”
　　林悄想了想，“可能不会吧。”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男女之情，悟音，我们像挚友，像亲人，或许没有别人的出现，会变成情人，可是那个人出现了。”
　　“那如果皇兄没有出现，任姐姐没有爱上别人，你会娶她吗？”
　　悟音像个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不肯放弃的孩子，一定要得到那个她想要的答案。
　　“悟音，”林悄笑着摇头，“我不会，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最好的关系，是隔着一些距离，但心是接近的。”
　　其实林悄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不爱他。
　　悟音笑了笑，“那林悄哥哥爱上过什么人吗？”
　　林悄摇摇头，“悟音，你是我的妹妹，小时候照顾你，保护你，是我的责任，仅此而已。”
　　“我懂了，”悟音笑了笑，“我突然懂了，原来有时候靠得近并没有什么用，心还是远的。哥哥，我们之间最好的关系，是兄妹。”
　　林悄笑了笑，“是的，你长大了。”
　　悟音说：“哥哥，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如果我们不是表兄妹，你会对我有一丝男女之情吗？”
　　林悄摇摇头。
　　“有时候就是这样，我们就是兄妹，落晖一定会遇到那个让她放弃一切的人。”
　　“如果任姐姐爱的是你，你会娶她吗？”
　　悟音突然问。
　　林悄听着这个问题，又好像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他不敢去深思，好像掩埋在泥里的秘密种子发了芽，终究会长成恐怖的模样。
　　“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总结道。
　　“这个问题看来很难回答。”悟音像个大人一样残忍地说。
　　“林悄哥哥，我会站在你这边的，因为我知道，任姐姐会帮皇兄，我会帮你的，因为你也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帮过我。”
　　“谢谢，可是任全谁也不会帮的，她只帮自己。”林悄淡淡地笑着说。
　　“林悄哥哥，我走了，珍重。”
　　“你也是，珍重。”
　　悟音想，她真的懂了吗？懂又有什么用？心不会懂的，心还是装着那个人。可她还是要长大的。
　　阿蕊走出来，望着悟音的背影，“她真的懂了吗？”
　　“她懂了，道理她早就懂了，可是道理，有时最可恶，困着你，只会让你更痛苦，倒不如无忧无虑地作恶。”
　　可是，她为了我，打算被道理困着了。
　　话中有些怜悯。

　　落晖本应该在承宠后就向皇后请安，以示恭敬，然而那一日她心情郁郁寡欢，后来又有事耽搁，足足晚了三日，她心想若其心不敬，行为再恭敬守礼也是无用，可是不知道皇后是不是这么想。然而说到底还是她的疏忽，她自小是丞相的掌上明珠，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皇上也颇为倚重，是以她很少感到皇家的压迫感，这番行为在她自己看来不过是晚些时候向皇后见礼，可在皇后眼里，或许就是她目中无人，在后宫嫔妃眼里，或许就是恃宠而骄，存心挑衅了。
　　她跟随婢女进入皇后的椒房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而敛衽行礼的那一刻，心头难免苦涩，从天上摔倒泥里，亦不过片刻之间，不过皇帝一念之间。
　　“妾见过皇后娘娘，祝皇后娘娘洪福齐天。”
　　芳辞慵懒地倚在榻上，然而眼中一片清明，看着面前女子垂首低眉，心中也是百转千回，她还是回来了，皇帝还是忘不了她，如果说从前她还有那么一点机会，一点名正言顺的情分，现在，在这个女子面前，真是不值一提。
　　若是她为人奸诈，俗不可耐，她倒还可以无视她，也可以安慰自己，早晚有一天，皇帝也会厌倦她，可是她没有，她温和坚韧，与世无争，是一个真正的对手，而往往这样的对手，一旦赢了，便几乎不可战胜了。
　　“起来吧。赐坐。”
　　落晖道谢后坐了。
　　“两年不见，宁妃倒淡泊宁静，尤甚当初了。”皇后声音清冷。
　　“皇后娘娘谬赞，妾自知身份，不敢有妄图之心，自然无欲无求。”
　　“无欲无求？”芳辞语含嘲讽，“只怕你不想要，他会等不及给你。”
　　“皇上心怀天下苍生，怎会不顾祖宗礼法，随意动摇根基？皇后娘娘多虑了。”落晖声音不大，似乎格外恭敬。
　　“他能为你死，动摇根基又能算什么呢？”芳辞话音格外苍凉。
　　“彼时妾年少无知，险些铸下大错，余生只愿偿还皇上，尽心尽力，不敢有其他心思。”
　　“那就好。”芳辞淡淡说道。
　　二人都无话，芳辞不可能真正对她放心，落晖也无法用语言让她放心。
　　“本宫累了，你下去吧。”芳辞似乎真的累了，与落晖的每一段言语交锋，似乎都只是更加让她意识到，其他方面赢得再干脆，也比不过皇帝对落晖的心。
　　落晖起身再度行礼，退下。
　　落晖出了椒房殿，在宫中花园中散步，突然问小芷：“小芷，我才二十岁，怎么就能淡泊宁静了呢？”
　　“娘娘经历这么些变故，性子又是生来不争不抢，难免有些淡泊。”
　　“小芷，因为我已经无所求了，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不在意，我才二十岁，已经孤身一人，四面楚歌。”
　　“娘娘是什么意思？”小芷不解的问。
　　“没什么。”落晖黯然无言。
　　花园中走不远，夏花开得轰轰烈烈，落晖不免驻足，转过花荫，迎面撞见王昭容，落晖犹豫片刻，行了礼。
　　“哟，这不是宁妃娘娘吗？怎么向我一个昭容行如此大礼？”王昭容声音娇俏，却话里带刺。
　　落晖不愿加封，所以至今没有位份册宝，身份尴尬，只是她不在乎。她似乎是想用自己尴尬的身份，安慰自己，自己不是她的众多妾之一，而是一个特别的人，又或者说，她不想用位份高低，来代表他对自己的爱意，因为如果那样，她永远越不过皇后。她觉得自己可怜极了，又突然觉得，成为宁妃也挺好，至少不用在这里受人冷言冷语。
　　“妾未行册礼，未受册宝，不敢担昭容一声宁妃。”
　　“是吗？你今日才向皇后见礼，只怕将来，不只是宁妃了。”
　　“妾不敢。”落晖道，已经有些疲惫。
　　“你承宠这些日子，太医没去看过吗？”
　　落晖只觉没必要告诉她这些，可是她已为人父母，自己受皇帝另眼相待，自然是有些担心的，索性让她放心，“太医自然来瞧过，说我早年间身子伤了根本，难以有孕了。”
　　这话不假，太医确实这么说过，不过太医也说过：好好调理，还是有机会的。只是她自知，事在人为，她已经断了那机会。
　　王昭容似乎放下心来，容色渐渐缓和，“月满则缺，水满则溢，这话倒是一点也没错。”似乎也有些自伤的意思。
　　“皇上至今无子嗣，若昭容产下皇子或公主，皇上一定欢喜。”落晖这样说着，眼中流露出羡慕之情。
　　王璃看她眼中的羡慕不像伪装，脱口而出道：“不，他不会高兴的。”
　　“为什么？”落晖惊讶。
　　王璃摇摇头，“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养好身体，他想要的孩子，只有你的。”说着转身走了，将落晖一个人丢在原地。
　　落晖叹了口气，胸中郁闷无处发泄，小芷问：“王昭容这是怎么了？不像是满怀希冀的样子？”
　　落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小芷，你说若是皇上知道了，他会很伤心吧？”
　　“这件事本来也就瞒不久，娘娘，奴婢真的害怕到时候，皇上会疏远娘娘。”
　　“我如今无子，已经遭受如此忌惮，何况有了孩子？月满则缺，水满则溢，与其等到月满，倒不如从来没有满过，也好过战战兢兢维持着本就不可能维持住的圆满，一点裂缝就可能再度从天上摔到地上。”

　　太后的永寿宫中，供奉的荷花含苞欲放，清新可爱，檀香静静焚烧，一缕青烟悠悠飘散。
　　“皇帝，你上次去看昭容，是什么时候？”
　　“五日前。”
　　“任氏呢？”
　　“昨日。”
　　“皇上，哀家知道你对落晖的心意，她是哀家的亲侄女，哀家自然也希望她好，可是皇家血脉，兹事体大，还望你多去看看昭容，否则前朝后宫，不得安宁。”
　　太后自然希望未来皇帝有任氏血脉，可是以落晖的性子，她会让自己家族外戚干政，破坏她夫君百年基业吗？自然不会，事实上，除了落晖，其他人都要好控制得多。皇后孤身一人，没有外戚，不敢担不孝的恶名，王氏不受宠，皇上必会遏制，而落晖可能重用陆弘，可能释放林悄，唯独不可能让任氏族人干政，毕竟她的夫君废了那么大力气抑制任氏，她不可能一等林震薨逝就让他生前心血白费。
　　太后一辈子靠近权力中心，却没有真正碰触过最高的权力，难免有些遗憾，她本就无法控制林震，以后只怕更不能，唯一的机会，或许就是林震身后，可是落晖简直就像另一个林震，礼法或孝道，恐怕没有什么能控制住她，以至于太后一想到她那个性子，再亲近的关系，也不免有些惧怕疏远了。
　　“太后说得是。”皇帝不痛不痒的说道。
　　“太医说落晖的身子不行了，你也该另作打算，总不能辛辛苦苦得来的江山，拱手让人。”
　　朝晞微微震惊，他日理万机，自然没有注意这些事。落晖的身体，他也知道，却没想到至于这个程度。“儿臣会叮嘱太医好好调理，至于江山，若非可造之才，便是接过了江山，也只恐辜负祖宗基业。”
　　太后叹了口气，“若你执意如此，哀家亦无话可说，只是你对皇后，未免太不公平了。”
　　“皇后，朕自会从别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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