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谢堂前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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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门


      肖大。
      这是肖颜的一众手下对她的敬称,只听得虚明连连咋舌,那个羡慕妒忌恨啊,何时自己才能混到这等范儿?不过,最教虚明暗暗吃惊的是,这帮人所穿统一制式的青色袍子,竟与夏飞虹招揽的那三个大汉如出一辙。她越琢磨越是担忧,他们会不会把那三条人命算到自己身上?
      肖颜似乎在追踪什么人,一路无言,只有她们两人,跟着镖局沿途所留的暗记前行,偶尔才有一两个探子出现回报情况。在一昼夜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之后,虚明已不确定身处何地,但观察天象地貌,可以确定,她们在向西北走回头路。肖颜走得很慢,闲庭信步,恍如秋日出游一般,意态甚为闲暇。于是三天的脚程,还没八月半那一夜跑得远。
      这一日晌午,两人正在饮水进食,忽见一骑扬尘而来,奔至眼前立住,马上跳下一个青衣探子,帽边插着一支白羽,跪前禀道:“西北飞讯,小鱼已脱网,不知去向。请示肖大,是否把网撒大,继续搜寻?”
      肖颜摆摆手,笑道:“不出我所料。着西边的人原地隐匿,监视鱼儿老巢,不可走脱了一条。至于那条小鱼,我料定折返向东南来,南边的兄弟们只在要道守株待兔,必有所获。”
      白羽飞探立时领命而去。虚明在旁边听了个一团浆糊,咂摸暗语的意思,一只鸡腿咬在口中,半天没动。肖颜则端然安坐,相当之淡定从容。
      虚明清楚,直接问她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过了一会,好歹咽下了嘴边那块肉,顺着他们的暗语问道:“呃,肖老大。你们为什么追着小鱼到处跑,却不去抓大鱼?”肖颜颇为意外地看看她,答道:“自然是有我的道理。”这口风果然把得够严实。虚明晃了晃手里的鸡腿,又道:“杀鸡焉用牛刀。想必捉条小鱼,还轮不上我去罢。”肖颜喝了口水,悠然道:“你倒挺沉得住气。”虚明呵呵道:“需要我出力时尽管说,千万别客气。只是我担心,您有没有足够多的秘密来交换。”肖颜望天,含笑道:“我先劝你,当真事到临头了,可别打退堂鼓。”虚明扁了扁嘴,不再多口。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仍是游山玩水,迤逦行至通州地界,这里是京畿附近的大粮仓,漕运通达,人烟茂集,然而肖颜尽在旷野徘徊,非人迹罕至之处不去。
      随着“小鱼”再度落入掌控,肖颜与下属之间的信报来往愈发频密,到最后,甚至有一个姓史的镖头率众贴身跟随。
      南镖镖局的人员组成与一般镖局并无二致,探子,镖师,师爷,后勤,都归四大镖头统领,镖头们则总听命于肖颜。镖局中可谓人才济济,框架构建严谨,各部门既各司其职,又互为依傍,使得上下运转井然有序,根本无需肖颜操心。虚明从他们交谈获知,西北的鱼儿老巢是一位段镖头布置监视,而此处捕小鱼的行动,就由身边这位红光满面的史镖头,负责实施了。
      肖颜似是独来独往惯了,既未成家,又没子嗣,兼且从无收徒继承衣钵的兴致,因而当她将虚明以入室弟子的名义介绍给手下时,镖局众人对此甚为震惊。待到回过味来,所有人都对虚明青眼有加,恭敬周到,隐然已视其为镖局的少主人。
      虚明自然明白,拥有任何东西,代价是必须的,即便是“肖大”这么个简单的称呼。她最擅长的便是假模假式,心中嗤之以鼻,表面却装无知无觉。她这份人,最是散漫,性又喜新厌旧,一个地方呆长了,或一个人处久了,都会厌倦嫌烦的。连养尊处优的和硕格格都懒得当,何况终日兢兢业业干着刀口舔血营生的镖局头子?自家找乐子才是头等大事。再次的再次,人肖颜压根没半点瞧上她这把牛刀的意思。对此,虚明甚有自知之明,她最忌讳的就是自作多情了。
      简言之,阖局上下没人把虚明视作外人,无论信报传达、合计商议,都不避开她,是以虚明及时掌握了此行的每一步动向。至八月底,罗网终于布好,而遭合围的小鱼,却还一无所觉。喜讯传来,人人振奋不已,议定拉网收获之处,肖颜便冒夜雨长途奔袭至当地,亲自坐镇,显得十分郑重其事。
      山地泥泞,坎坷难行,大雨倾盆的夜里,格外漆黑黑一片,虚明再次迷失方向。当天边蒙蒙亮时,他们终于停下来,潜伏在长草间,依然淅淅沥沥的雨珠,在天地间串起一幅巨大的帘幕,此刻正是掩藏行迹的天然屏障。
      虽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衣物却照样被雨水浸透了,哗哗滴着水。虚明正绞着湿答答的左袖,蓦地被人一拍肩,转头一瞧,原来是肖颜。肖颜打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虚明便乖乖跟过去,两人走到一地势略高的山丘上,肖颜指着远处隐隐绰绰的一点微弱亮光,道:“那便是此行的目标。出了一些意外,我们会提前开始行动,你是留下等消息,还是跟我们一起过去?”
      虚明愕道:“什么意外?”肖颜道:“探子发现一个可疑人物,此人似乎非常了解南镖的暗号标记,借着夜色雨势掩护,已经跟着队伍一夜了,而我们直到现下才接到警报。”言下之意,似在暗示虚明去料理那个尾巴。然而虚明全无反应,她向来的原则是,别人不主动开口相求,自己绝不先动。听肖颜的语气仍旧十拿九稳,她又何必多事。
      这会儿,雨势转小,天光又亮了些,双目已可视物,周遭环境渐渐亦显露出原貌。只见两侧野岭危耸,当中夹着一条颇为开阔的山谷,状似葫芦,望不到尽头,而她俩现下正站在葫芦口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确是个围堵的绝佳地点。再看那点微弱光亮,却是从一个庞大的阴影里透出,依稀可辨,好像一座破庙。若鱼儿果真在里面,必是为雨所阻,入内躲避的。
      肖颜道:“那你就留在这罢。”话音甫落,虚明忽然指着那光亮,大叫:“不好!”肖颜闻声望去,正瞧见一条黑影从雨雾中跑出,闪身窜入了破庙内。
      肖颜怒道:“谁不听我号令,擅自行动?”然而除了潺潺雨声,无人答腔。未几,那史镖头溜过来回报说,虽然联系不到负责封堵葫芦谷对面出口的另一拨人马,但可确定,跑进去的那个黑影不是自己人。虚明默不作声地望向肖颜,这还只叫意外?一队人马下落不明,便意味着这张精心织就的罗网,也许已然破了一个致命的大漏洞。再是一个外人突然出现,却不见戒哨示警,可知不仅仅是围网,便连探风戒备的岗哨都出了问题。
      好一场大雨,既造就了绝佳的天时地利,却也冲垮了连接整个团队的通讯网络,丢失了人和,整支队伍形同散沙,胜算几成便要大打折扣了。
      不及深思,肖颜挥袖向半空发了一记响箭,一阵尖锐的哨声掠过草丛上方,伏在草内的一众镖局青衣子弟,顷刻间倾巢而出,悄无声息地快速向破庙急速靠拢,训练有素。眼见肖颜纵身已跃下高丘,虚明不甘落后,随即跃下跟上。
      肖颜与虚明的步法最快,转眼已奔到了打头位置。肖颜猛赶几步,抢先赶至破庙的另一端,打算自行截断葫芦谷的第二条逃生口。不料,一个人已从虚明这边的窗口跳出,与虚明面对面狭路相逢。两厢目光相接,几乎惊得瞬间灵魂脱壳。
      居然是夏飞虹!
      虚明下意识地旁边一让,夏飞虹已冲了过去。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跳出窗口的人,一个一个都从虚明身侧跑过,仿佛那只是个无生命的摆设。一一打完照面,虚明惊讶到了极处,反倒平静下来。夏飞虹,陈良,吕思安,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三个人是怎么到了一块?哪一条又才是肖颜要抓的“小鱼”?勉强计较,似乎只有夏飞虹与南镖镖局有三条人命的纠葛,夏家也经营镖局,这两家都是走镖的,莫非是争地盘的江湖帮派火并?
      三人明知已被包了饺子,却偏从人多一面突围,真是兵行险招。不过,若换了虚明,她也会这样做。江湖拼杀,人多势众不一定有用。三人中除了夏飞虹稍弱,吕陈均非易予之辈,而南镖一方能拦得住这两人的,只有肖大一个。
      勉强跟在虚明身后的史镖头,原冀望虚明会截住那三人,一时来不及反应,指着她结巴道:“你怎么回事……”高手过招,一点疏忽晃神,便可立分高下。吕思安一手快剑果真名不虚传,瞅准空隙,电光火石之间,已刺穿史镖头的右膝,鲜血横流,好在史镖头迅速就地一滚,躲开第二剑,保住了另一条腿。吕思安也不恋战,只顾着往前冲,运剑如飞,所向披靡,转眼间废了近十人的腿,好似斩瓜切菜一样轻松,生生为夏飞虹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而南镖的目标显然不是吕思安,始终以夏飞虹为中心,组织层层封锁的包围圈。吕思安既要开道,时不时又得回护夏飞虹,这一阻,两人急冲的势头便渐渐放缓。南镖众人惮于吕思安的第一快剑,不敢触其锋芒,当即阵势一变,见缝插针,专攻两人中间地段,以求分而围之,逐个击破。
      而那史镖头更是神勇无比,不顾膝伤血流不止,手一撑地,整个人猛地弹起扑倒跑在最后的陈良,双臂似铁,紧紧钳住陈良,死活不撒手。陈良见挣脱不出,便一个侧翻高高跃起,拿史镖头当垫子,狠狠摔在了地上。幸亏雨后泥软,史镖头不至当场毙命,但也活活被压得喷出了一口血。趁着他摔懵的刹那,陈良手肘往后一顶,雨声掩盖了所有响动,虚明却仍可见,史镖头的两只胳膊已在无声无息间,被陈良卸了。
      陈良一个打挺站直,忽听脑后风雨呼啸大作,暗道不好,身子朝前一倾,避开了这一击。眼睛迅速一瞄,竟是一段枯枝从头顶飞过。然而还没结束,枯枝明明向前掠去,毫无征兆的,忽然又从侧面旋转着飞回来,来无影,去无踪,但那惊人的声势,又明白昭示了当中的危险。陈良每每总在最后关头方才发觉,一通手忙脚乱,堪堪避过,惊出了一层覆一层的冷汗。陈良也确实身手不凡,一连躲过了枯枝四面八个方向的攻击,终于气喘吁吁,没注意枯枝突然从天而降,重重砸中了他的脑门,发出一声闷响,好似被人打了一记冷棍,陈良颓然倒地。
      全多亏史镖头适才拼命的一阻,已然定了胜负。
      枯枝在陈良头顶一敲,再弹回半空时,正好被赶到的肖颜就手接住。这一手绝技,可不就是虚明当年在草原演练了一遭,便叫十阿哥眼红心痒的绝活么。燕回手,肖颜所授的独门秘技,拼的就是一双巧手。虚明勉强能让物什飞上五六趟来回,肖颜居然已出神入化到,能让所掷之物来回九趟,并且不带重样,师父就是师父啊。
      虚明心中慨叹着,走近了去瞧清楚,却不防陈良颤颤巍巍地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不知他有没有看真切,兀地开口唤了肖颜一声:“师叔。”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弹指一挥,肖颜根本瞟都没瞟陈良一眼,便踩了他的背,又去追前方逃窜的另两人。剩下虚明一人站在雨里,望着晃悠悠努力站直的陈良,若有所思。直到瓢泼的大水再次兜头浇下,她才向肖颜处赶去。
      而那边,南镖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略有小成,凭人墙在吕夏之间隔出了丈宽的缓冲区。没了高手加持,夏飞虹早已章法大乱,现出败象。吕思安急得一声暴喝,接连劈倒数人,包围圈登时破了一个小洞,吕思安迅速闪身抢出,揪住夏飞虹挥来的长鞭,回手一甩,叫道:“走你!”夏飞虹便连人带鞭都被甩上了天,落在十丈远的安全地带。一站稳,夏飞虹撒腿就跑,匆忙得连回头瞧一眼吕思安“安否”的举动都省略。吕思安几乎是同时逃至葫芦口,然后打住,提剑转身,竭尽全力守住这天然的防线,为夏飞虹出逃争取愈多愈好的时间。
      一下子攻守易形,南镖虽然人众,却只能排队挨个与之一对一,如何能敌?大队人马立马便乱了。可惜优势未守几刻,同样的悲剧一样发生在了吕思安身上。
      吕思安一心应对眼前之敌,不防头顶飞过一段枯木,疾风掠雨,声势浩大,不知何往。正没作理会处,那枯木却骤然一个急弯,目标直指吕思安背心要害。若不格开,这一击正中背脊,非死即瘫。吕思安腾挪无地,只得调转身子,迎面奋力一剑,劈碎了这段要命的枯木,自己却也虎口震裂,手颤不止。他这一瞬后背门户大开的弱点,南镖又怎会放过?几乎同时,奔至最前沿的肖颜凌空一脚,借着冲力与自身的重力,立时把吕思安踢得三个前空翻,又跑出十丈远,才勉强化去了这一脚的力道,五脏六腑受此重创,自是内伤不轻。
      攻占了唯一的关卡,南镖众乌泱泱地冲出豁口,四散去追失了踪影的夏飞虹。南镖众或者武功稍逊,但追踪寻人,搜骨探密的本事,是个个绝顶高超,且不分任何绝地。虚明前脚刚跟出豁口,他们后脚已发现了夏飞虹的去向。尽管吕思安拼命爬起拦截,奈何大势已去,终究徒劳。
      此刻天已大亮,雨云低垂,黑重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一时间,人们均忘了打斗,一个追着一个,天地间肃杀一片,只能听到踩泥碎草,水珠飞溅的声音。
      直跑出了几里地,虚明才追上南镖的先头部队,而夏飞虹已被围在垓心,奋力前冲后突,却始终不得脱,神情已近癫狂。虚明又放缓了步子。
      夏飞虹最终绝望地住了手,喝道:“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这么死咬着耍人玩么?”她双目怨毒地望向虚明,虚明已本能地连连摆手摇头:“不关我事,我只是路过围观。”
      在夏飞虹叫骂不绝时,终于摆脱吕思安缠斗的肖颜正好从虚明旁超过,下令:“绑了!”南镖众刚要动手,一边大树浓荫里忽然甩出一个绳套 ,刚套至夏飞虹颈部,便迅速往回一拉,只听夏飞虹一声尖叫,绳套立时收紧,扯着她往上吊。这一下真是又快又准又狠,等同给夏飞虹上了绞刑,若非她脖子够结实,怕已横尸当场,香消玉殒了。终因往回拉的力道太猛,南镖众未及撤回兵刃,夏飞虹整个人撞在几柄刀枪口上,身上划拉出几道血口子,消失在树阴里。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南镖众尚未反应过来,肖颜早飞身冲入了浓荫。
      又听后面一声怒吼,虚明转头一瞧,原来是吕思安、陈良两人一前一后蹒跚地跟来了。虚明也跳上树梢,望见肖颜在树木间跃了几个弧次,便被三个黑衣人逼下了地。待虚明追到眼前,哪里还有夏飞虹的踪迹,而肖颜干净利落地收拾了两个,正抓住第三个,急问:“说,人抓去哪?”但那黑衣人便如哑巴一样,任她如何摇晃,都毫无反应。肖颜一惊,扯下黑衣人的面巾,虚明凑上一看,亦不禁骇然失色。这人面色青紫,嘴唇发黑,竟是咬破口中毒囊,服毒自尽了。这帮黑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样可不好玩了。虚明心道,忽然间觉得舌头发苦,咽了口唾沫。
      “夏姑娘!”吕思安循着血迹追来,焦急地连声呼唤,当瞧清地上三具尸首,脸色大变,但却和肖颜一样,不再追下去了。在他身后的陈良见此情景,竟似长出了口气。
      “我可以走了么?”吕思安平静地问肖颜,目光却如鹰眼一般,明亮,锐利。肖颜道:“请便。”吕思安想了想,回头望向陈良,似在说“我需要你的帮助”。陈良心头一喜,然而不敢轻动,于是请示似的叫了肖颜声:“师叔……”肖颜却道:“你跟了我们多久。”陈良先是沉默,继而答道:“到今天,正好十日。”肖颜一挥手,不再言语。陈良躬身拜了一拜,便与吕思安步履踉跄地离开了。
      虚明围观恁久,谜题似乎越解越多了。不过,她还是了然了一点,就是陈良如何在此出现的。他既是肖颜的同门晚辈,自然晓得南镖的暗记,并跟了十天之久。南镖并不以武立馆,顶尖的都是刺探情报的人才,最是精通追踪、反追踪之术。如此,居然十天都未发现陈良吊在身后,若非一场大雨逼得他冒险靠近,只怕永远也暴露不了。至于他为何跟踪南镖,就是未解的谜题之一了。凭着多年养成的直觉,虚明立刻发现,谜题虽多,但缺少的只是一个关键,只要找到了这个点,一切谜题自可迎刃而解。
      待那两人走远,只听肖颜道:“追!”南镖众疑道:“追哪个?”“小鱼脱了钩,你说追哪个?”肖颜依旧十分简略道。在她脸上,看不出半点失败的沮丧,只是略显疲倦。
      肖颜又交待了一番善后事宜,才朝虚明勾了勾手。虚明认得这个手势,意思是“跟我来”,便再次乖乖跟上了。她知道,牛刀派用场的时候到了。这也意味着,谜题的关键点就要出现了。

      转眼九月过半,已届深秋,山间落木萧萧,一阵秋雨一阵凉,虚明身着洗得发白的单薄道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当肖颜领着她登上马首山腰,凭危远眺,当一片依山傍水而建,绵延数里的营寨映入眼底,虚明抖得愈发厉害了。夕阳余晖里,行营中央那顶明黄色大帐犹如一座七宝琉璃塔,流光溢彩,金碧辉煌,尤为赫然醒目。虚明望得久了,不由头晕目眩,惊疑自己定是尚在梦中未醒,眼前景象全是虚幻。
      然而真实的肖颜,指着真实的营寨,真实地说道:“有一伙以夏姓头目为首的贼匪,将对这支队伍不利,你接的这趟镖,就是要将整队人马平安护送至江南。”
      虚明张大了嘴巴,呆若木鸡地望着肖颜,但是肖大师父一脸认真,毫无半分开玩笑的意思。无意识间,虚明把脸皱成了苦瓜状,明显已经吓傻了,只有耳边不断回响着十三阿哥远在江宁的声音:“好了,我坦白。那人姓肖名颜,在巴先生处相识的,教过我一些拳脚功夫,听说三十五年皇阿玛亲征噶尔丹期间,他曾暂代过御前侍卫总管,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肖颜显然早预料到她会如此反应,静静站在一边,耐心等她元神归位。
      “敢问高人何方神圣?”虚明消化了一顿饭工夫,终于艰难地吐出了这么一句。
      “你保完这趟镖,我自然会守信践约,如实相告。”肖颜淡然道。
      虚明松下脸皮,断然道:“不好意思,这单活太大了,我接不起。”幸好围捕“小鱼”那日,她押对了宝,只围观,不参与,尚未介入过深,此时抽身还来得及。
      “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了?”
      “如果得知真相,是件彻头彻尾损己利人的事,还有去好奇的价值么?”
      肖颜沉下脸,道:“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于己有利之事,才值得去做?”
      “你说对了。”虚明昂首道,“我的事,或者自己人的事,才值得我去冒险。”
      肖颜仍是惯性地斜眼望她,带着早已看透的不屑。
      “您是第一天跟我打交道么?”虚明笑着一哼,扬眉道:“我就是对人不对事,谁做过什么,我的小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谁也别叫屈。”
      “即使是性命之忧,那片营帐里也没有一人值得你冒险?”
      “没有。”
      “也包括胤祥?”
      虚明一怔,面色迅速阴沉下来,变得十分难看,半晌方道:“我现下又不是卿云,跟他毫不相干。”
      “好。”肖颜淡淡地一点头,接道,“如此,这一趟镖,便更加非你莫属了。”
      “什么?!”虚明失声道,立时发觉自己遭受了羞辱,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凶光。
      肖颜嘴角微微扬起,不疾不徐道:“我为什么要费心教你?不为别的,就因为你是卿云。知道了其中的来龙去脉,你会对自己,对我,甚至对同门中所有人,都有一个新的认识。”
      同门?她是在暗示十三、陈良两人么?虚明的脑子仿佛失了控,没法不往她引导的方向去走。
      “没有我,你会有今天么?没有我,你仍然还陷在那座围城里,永远不见天日。”肖颜突然加重了语气,严词厉色道,“京城那三条人命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若不是你,我早早就将夏飞虹牢牢握在手心,何至于数月来连连损兵折将,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便是你对恩师的回报?嗯?”
      毫无预兆地被翻了旧账,虚明确实又心虚,不由慌了,一下子被问得哑口无言。“你……你手下人才济济,我……我又何德何能,干什么找到我?”
      “这一趟镖不同寻常,我需要一个人,他不但要有勇,能保此间所有人的平安,更要有谋,能够活捉贼首。”
      “承蒙看得起。”虚明硬挤出个笑容,“您亲自出马,连条小鱼都捉不着,我还不如您呢,如何捉得着更加滑不留手的大鱼?您为什么不大驾亲征,岂不更有胜算?”虽然有些六神无主,但虚明依然迅捷无伦地抓住了借口推脱的重点。
      “那里有我不想见的人……有人代劳,自然最好。”肖颜遥望那黄昏时分已然灯火通明的营寨,陷入深思。“待会儿有人领你去见托镖人,届时,他会将这一营的守卫都归你统一调配。”
      “我一个人去?”虚明错愕得脸部肌肉都抽筋了,“你们的人呢?”
      肖颜冷冷道:“宫中藏龙卧虎,若与贼匪正面冲突,南镖尚且不及御前佩刀侍卫。”
      尽管隐约猜出了托镖人何许人也,但听她明明白白地讲出口,虚明仍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干笑几声,极为无奈道:“别说我根本打不过夏炎烈,单单活捉一个可能口中含着毒囊的死士,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相信我教出来的徒弟,没有完成不了的事。”肖颜笑着送了一顶高帽。
      “诶!”虚明突发奇想,脑海浮现出肖颜使燕回手连败两大高手的画面,失神道:“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她这一句,再明白不过的意思,自然是答应接活了。
      肖颜微微一笑,指着山脚道:“接你的人来了。”
      虚明惊醒过来,移目但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欣长身影,在一队侍卫簇拥下寻径而上。及至近前,火把映照着来人欣喜若狂的面庞,撇下侍卫,迫不及待地奔向了肖颜,大叫了声:“师父!”然而瞧见一旁笑得十分不自然的虚明,不禁呆了一呆。
      肖颜道:“来,大家认识一下。虚明,这位是你的师兄,当朝皇帝第十三子,胤祥。胤祥,这位,”肖颜忽然顿了一顿,虚明猛地身不由主的紧张起来,肖颜却笑着续道,“这位是你的同门师妹,虚明。”
      果然被卖了!虚明心中大叹。她倒不是特在意什么男男女女,僧僧俗俗的,只是多一层的伪装,便多一分的安全。十三阿哥却吃惊地狠狠打量了她一番,难以置信都摆在了脸上。虚明看了直想笑,若他发觉自己的师父,其实也是“师母”,该吓成什么样哦。
      十三呵呵笑道:“那天……真是不好意思,误会你了。”虚明知道他在说十四演出的那幕“捉奸”好戏,大度地摆摆手,以示虚怀若谷,毫不介意。
      “对了!”十三想起来意,忙道,“我奉命来接御前侍卫总管,师父,不会就是您吧?”
      “不是我。”肖颜微笑道,却指了指身侧的虚明。
      十三不由木愣住了,机械地将目光转向这位同门师妹,久久无语,直到再三确认周围再无他人,方才缓缓回过神来。只是嘴巴圆张,虽然没有声音,但能看懂他在发出“哇”地一声惊叹。“史上最年轻的御前侍卫总管!还是女的!厉害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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