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妖传

　　【七】元阳
　　待到四月十四，南古这个做东的主家还是没有出现。
　　胡卿夜百无聊赖的坐在宋仪恒屋子里头磕完了一盘瓜子，又吃完了两小碟的炸黄鱼，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真是没趣。这岛在海上，瞧着一片茫茫的碧波，却没法子下海玩。天天在这岛上闲逛也是腻了。老大怎么还不回来，还等着他明日带我去城里头赏河灯去呢。”
　　闫衍枳坐在床沿探了探宋仪恒的脉息，却是接了胡卿夜的话：“你就别想着南古能带你去。他十有八九是在外头玩高兴了，哪还记得答应你的事。”
　　许行荇见闫衍枳为宋仪恒把好了脉，忙问他：“衍枳哥哥，咱儿子如何了？”
　　闫衍枳坐在她身边，提起茶壶倒了杯水刚沾到唇边，闻言轻笑：“你这一声‘儿子’，倒是叫得顺嘴。不必担心，既用了鲛丝，那么恢复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刚接上筋脉缝合脏腑，所以现下还未好全，身子骨比不得以前，要将养一段时日才行。”
　　“是啦。宋仪恒是得好好地休养一段时日。”胡卿夜眼珠子一转，很是热心地提建议道，“都说生病的人得散散心，病就会好的快些。为宋仪恒的身子着想，我们去岸上逛逛吧？”
　　“狐狸，明明是你自个儿想出去玩，还把仪恒给捎上，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实在是…..”许行荇正琢磨着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胡卿夜自觉地补充：“…..机智。”
　　许行荇静默了片刻：“……你实在是太自恋了。我对你无话可说。”
　　“别呀。”胡卿夜嘿嘿一笑，“小杏子，你先答应我待会撺掇榆木头领我们去城中，你再不理我也成。”
　　许行荇白了他一眼：“衍枳哥哥就在你跟前，你怎么自己不跟衍枳哥哥说去。”
　　胡卿夜瞧了瞧闫衍枳，凑到许行荇耳朵边，欲盖弥彰地反手遮着嘴巴子悄声道：“这不是榆木头只听你的话么。我自个儿去说，榆木头这人未必会同意，可若是你说，他保准答应。他不是最疼你的嘛？”
　　“这倒也是。”许行荇笑眯眯地拍拍胡卿夜的肩膀，“看在你说了句大实话的份上，我这就跟衍枳哥哥说。”
　　闫衍枳却是早在一旁听到了二人的对话，见许行荇笑嘻嘻地凑过来，眼中也含了笑，了然道：“怎么？想去玩？”
　　“嗯。”许行荇猛点头。末了觉得自己表现地这么急切落在胡卿夜眼里指不定被他怎么嘲笑，连忙又添了句，“仪恒，狐狸还有衍枳哥哥你这些天一直呆在岛上肯定也闷了，多出去走动走动有利于活络筋骨，延年益寿呢。我虽然有些懒，不过若是你们都去的话，我就勉为其难地跟着你们一道去吧。”
　　明明是自己也想去玩，却胡诌出那么多理由。闫衍枳瞧着她板着脸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心里越发觉得有趣，忍不住也孩子气了一回，板正了脸故意逗她：“既然你懒的动，就不要勉为其难了，我们要不就别去了。而且你瞧仪恒，是不是也有些不大想去的样子？”。
　　“衍枳哥哥！”许行荇最是知道闫衍枳的脾性，知他从没有拂了自己的意，现下不过是逗着自己罢了，遂软着嗓子冲他撒了个娇。
　　闫衍枳很是受用，胡卿夜却在一旁直摸胳膊：“啧啧，这春光明媚的日子，哪来的一阵阴风，居然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胡卿夜一贯爱跟许行荇斗嘴，许行荇白了他一眼，没理他。宋仪恒这老实孩子却当真信了胡卿夜的话，很是恳切地问道：“狐狸哥哥，这儿四面都围着墙，怎么会有风呢？难道这海中的屋子与岸上的不一样，会有风从底下灌上来么？”
　　“这个……”胡卿夜顿时有种对牛弹琴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惆怅，但对上宋仪恒恳切好学的眼神，一时竟编不出话来应答。
　　“哪有从底下灌上来的风？是你狐狸哥哥最近神思恍惚犯了病，待会娘给他喂两颗药丸子就好了。”许行荇方才经闫衍枳打趣才想到自己只顾着出去玩，当真是忘了问问宋仪恒的意思，“仪恒，你要不要出去玩？你受伤后一直昏迷，到了台兴城也没有好好地见过这秀丽景色。明日元阳，你要不要出去逛逛？”
　　宋仪恒脸上挂着乖顺的笑：“一切听娘亲的。”
　　“哎，真是娘的乖儿子。既然大家都想去，那就去吧。”许行荇一锤定音。

　　四月十五日。元阳节。
　　凡人向来相信，点一盏花灯，渡一个亡魂。
　　纵使是台兴海城最不信鬼神的人家，也会在元阳时节往海中放一盏花灯，以期过世的亲人能在阴间过的闲适安稳。故而从四人所乘的一叶小舟上往海城那端望去，沿岸的浅水海面上，俱是星星点点的光。
　　而山上的人家，也点着整晚不灭的烛火。
　　灯火通明，倒好似白昼。
　　“衍枳哥哥，没想到台兴城虽然临着海，这点河灯的习俗倒是跟秣陵城里是一样的。”许行荇笑着挽住闫衍枳的胳膊说道。
　　“许姑娘，此言差矣。”胡卿夜摇着把不知从浮岛上哪个犄角旮旯里摸出来的破扇子，说的一本正经。
　　“我娘说的都是对的，什么差不差的，你才差呢。”宋仪恒瞪他。
　　“嘿！你怎么跟哥哥说话呢。小心我往后再不给你买糖吃。”
　　宋仪恒瘪了瘪嘴，缩到闫衍枳后头，不说话了。
　　“狐狸，你说我说的是错的。那你说说，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总归都是在水中放的灯呗。”许行荇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胡卿夜一本正经的胡诌着，倒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一般，“话说就算同是狐狸，还有种类的不同呢。这水也不同啊，河里的水叫河水，湖里的水叫湖水，海里的水叫海水。既然水都有不同的叫法了，何况是点花灯这一风俗呢。河里放的灯叫河灯没错，这海里放的可不叫海灯么。怎么样，长见识了吧？”
　　胡卿夜说完还觉得自己说的很是有道理，潇洒地收了扇子摆了个自己觉着颇有风姿的姿势站着，等着众人的夸奖。
　　船停靠岸，宋仪恒第一个跳下船，乐呵呵地站在一旁看他们拌嘴。
　　“......不怎么样。你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着么。点河灯这说法不过是大家都顺嘴罢了，又不是说非得在水里点着才算。我们可没听过还有点海灯的叫法。”许行荇扶着闫衍枳的胳膊也跳了下去，扭头冲胡卿夜哈哈大笑，“狐狸，你就别显摆了。还是好好吃你的糖葫芦去吧。”
　　胡卿夜半响没出声。

　　三人停住脚步往后看，却发现他站在码头的木板上看向另一侧。因为码头是官府用来往来通商，所以码头边上并没有点花灯的人，只有在离台兴城稍远些的海岸边，才有大片大片的花灯，随水逐流。
　　“狐狸，你在看什么呢？”许行荇也伸长脖子往那边看，那放花灯的地方影影绰绰，人去人往，很是热闹。而码头与放花灯的中间这一程路上，却是灯火灰暗，人影稀少。只在码头的近旁却有一个衣衫单薄的小娃，臂弯里挎着一只竹篮子，篮子里放着若干纸扎的花灯，怯怯地向往来的路人道：“大哥哥，要花灯么？大姐姐，要花灯么？鬼节点花灯，可以驱邪避祸。点一盏花灯，渡一个亡魂。”
　　胡卿夜看着那个小娃篮子里的花灯，喃喃道：“你说，我要是给我娘放一盏花灯。她的魂是不是也能被渡化？”他想了想又自嘲地笑了，“死了的妖精，哪有什么魂呢？”
　　“什么？”
　　“没什么。走吧。”胡卿夜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摸样，“小杏子，咱们去城中瞧热闹去。”

　　沿青石山路蜿蜒而上，台兴海城一改往日的清净，整个海城都因为过节而变得热闹起来。山路上人来人往，平日里戴箬笠卷着腿赤着脚的渔家儿女们，皆穿上了腰间坠了一圈流苏的短衣长裤或长裙，脚上穿着新布鞋。或绣花，或描竹。
　　许行荇想了想，站在成衣店门口瞧着里头琳琅满目的衣物停住脚步：“衍枳哥哥，我也想穿跟那些人一样的衣裳。”
　　“喜欢？那我们进去瞧瞧，有合眼的就买下。”闫衍枳笑，转头看向宋仪恒和胡卿夜，“既然要买了，索性四人都换身新的吧。仪恒，胡贤侄，进来挑身喜欢的。”
　　胡卿夜当即不客气地勾着宋仪恒率先进了店铺：“难得榆木头对我们大方一回。仪恒，走，咱们挑身最贵的去。”
　　四人进了店铺，皆挑了身中意的衣衫换上。只许行荇，临出门前又瞧中了几副苗银打制的额饰，免不了又是一番挑拣。
　　胡卿夜实在是搞不明白女子怎么会如此麻烦，不过是额心坠的银坠子样式不一样罢了，居然还要挑拣半天。他瞥了眼缠着宋仪恒和闫衍枳要他们瞧小银鱼好看些还是水滴珠子好看些的许行荇，摇摇头，走出铺子。
　　一眼望去，鳞次坐落的青砖木屋皆在屋檐下悬着一盏细长的红灯笼。烛火幽幽，在海风中轻晃。山路上颇为热闹，临街的屋子皆将摊子铺到了山路上，卖些河灯、面具、 泥塑人偶、糍粑团子、糖醋小鱼之类的物什。
　　瞧着倒真是比往日要热闹许多。胡卿夜不经意斜眼往下一瞅，却吓了一跳，这铺子乌漆抹黑的墙角，焚着一只半臂粗的长香，长香下围了一圈黄纸烧化的灰，瞧着倒好像是给死人烧的纸钱。
　　他扭头就往里跑，凑到还在认真讨论哪个额饰瞧着跟好看些的三人跟前低声道：“我与你们说，这铺子外头点了香，烧了纸钱，像是给死人烧的。怎么瞧着有些瘆得慌啊。”
　　许行荇哈哈大笑：“瞧你这出息。今日是四月十五的度孤鬼节，自然是要给过世的亲人烧些纸钱的。不然没银钱，他们饿着了怎么办？”
　　闫衍枳轻笑：“又胡说。鬼不吃东西的。”
　　一旁的店掌柜却笑着插了话：“哎，公子此言差矣。姑娘说的倒是不错。这纸钱确实是烧于逝者，供他们阴间差使用的。传言世分阴阳界，夜为阴，日为阳。人死后便去了另一个地方。在这个称为阴间的地方，死去的人的魂魄也跟我们一般能自由来去，与行事间与人界无异，吃饭住店、衣料布匹，也是需要用钱的。不过他们的钱不是我们的铜钱金银之物，人间的黄纸坐成元宝样式，烧成灰，便能变为他们的钱物了。”
　　“这阴间的钱来的还真容易，只要将黄纸烧成灰就成了啊。那是不是日日为家中逝者烧黄纸，他们在阴间就能过的要舒坦些？”许行荇问。
　　“哪能日日烧纸钱啊。这烧纸钱，也是要看日子的。只有每逢四月十五元阳节或者是元宵节，鬼门才会大开，所有的鬼才能出来领他们的纸钱。你瞧，这满城的百姓，可不都在屋角焚了香烧了纸钱？这都是烧去给他们自家的老祖宗地下用的。”掌柜笑着转了话头，“我瞧着姑娘戴这副双鱼额饰好看的紧。银色双鱼，洁白南珠，衬的皮肤白嫩嫩。另一副额饰说句实在话，却是满城十个之中九个戴，太过寻常了。这副虽然贵了些，但打磨精细，而且贵在货少，稀罕。”
　　“那就这副吧。掌柜，要副新的。”许行荇下了决心。
　　“好嘞。”掌柜喜上眉梢，急急忙忙地去后头寻包好的额饰去了。
　　胡卿夜勾过宋仪恒，给他头上也戴了个黑布绣牡丹的护额，憋着笑冲许行荇挤眉弄眼：“小杏子，好看不？”
　　许行荇噗嗤笑出声：“好看。”她见宋仪恒伸手要摘护额，连忙制止：“仪恒别乱动。这个真的好看。衍枳哥哥，你瞧你这回说错了吧，鬼也是要吃饭的。”
　　闫衍枳轻笑,也不反驳：“也许是我年岁渐长，记糊涂了吧。走吧。我们再出去逛一圈”。

　　再往上走了一段山路，几人在一个卖汤水点心的铺子里坐下。
　　许行荇问：“你这儿有卖炸鱼饼吗？”
　　厨娘摇摇头：““捣鱼泥费事，我们小摊不做这个。只山脚下有个铺子卖炸鱼饼。不过我们这还有好多好吃的，姑娘要不尝尝？”
　　许行荇摇头：“可是，我就想吃炸鱼饼。“
　　“小杏子，你真是事儿多。待会下山再买就得了嘛。现在先吃个大包子。给。“胡卿夜取了个包子递给她。
　　她不接：“我不想吃。“
　　闫衍枳欲起身：“我去买。“
　　“衍枳哥哥，你坐着罢。就两三步路，我自己去。“许行荇笑起来，”就是你们得等等我。“
　　“还是我去吧。你对这儿不大熟。“闫衍枳有些不放心。
　　“上山下山就一条路，哪能丢啊。”胡卿夜一口一个包子，点着筷子含糊道，“榆木头，你也太小心了。实在担心，让宋仪恒跟着不就得了，这么大一儿子，可不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胡卿夜笑嘻嘻地拿筷子敲在边上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的宋仪恒的脑瓜子上：“仪恒，你娘去买炸鱼饼，你去不去？”
　　“我去我去。我要跟娘一块去吃好吃的。“宋仪恒闻言立刻乐颠颠的跟上。

　　“榆木头，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小心翼翼了吧，行荇都不像是你的娘子，像是你的娃了。”胡卿夜道，“你这夫妻相处之道不对。”
　　闫衍枳挑眉。
　　“这女人呐，总得给她点自己的空间。她非得自己去，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你呢，非得一天十二个时辰的跟在她后头。日日黏在一起，长此以往，再恩爱的夫妻也会腻烦的。”
　　闫衍枳淡淡道：“我自然知道夫妻相处的分寸。但我了解行荇。她是爱吃，但她不会为了一样吃的跑东跑西。她不是那么勤快的人。我知道她必然有什么事瞒着，而且，事关你我。”
　　“真的假的？你又吹牛吧。”
　　“不然，打个赌。”
　　胡卿夜站起身：“赌就赌。这摊子后头就是半山腰上的一片平地，走走，我们过去。站在这里就能看见山脚。我们看看她究竟是做什么。若是小杏子只是去买炸鱼饼，我赢。”
　　“若不是呢？”闫衍枳轻笑，“你要如何？”
　　胡卿夜忍痛：“我就三个月不吃鸡。”
　　闫衍枳负手而立，扭头看他一眼：“你是注定要吃三个月的素了。”
　　“不可能。”胡卿夜不服气地回了他一句，往山脚下看去，山脚下那个卖炸鱼饼的摊子很是显眼，红绿双色的双鱼旗旌在风中摇摆，摊上挂着一串长红灯笼，那红灯笼下站着的，可不就是宋仪恒和许行荇。胡卿夜哈哈大笑：“榆木头，你输了！”
　　闫衍枳轻笑：“未成定局。”
　　“哎，别耍赖啊。怎么未成定局了？你自己看……诶？他们怎么又走了？往码头去干吗？小杏子怎么买了三盏河灯？”
　　“一盏是替你娘点的。还有两盏，是给她爹娘点的。”
　　“小杏子她……“胡卿夜心里一暖，听到后半句又愣住了，”小杏子的爹娘也……？”胡卿夜话刚出口便觉得自己说了句傻话。从大丘山遇见小杏子和榆木头开始，便一直都只见他们二人相依为命。那个时候小杏子不过五岁，一只榆树精拉扯着一个凡间的小娃，这么奇怪的事，自己竟一直疏忽了。
　　闫衍枳沉默了一会儿，才看着那一片烛火璀璨的海岸开口：“行荇的父母，在她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行荇到现在都不知道她自己不是凡人，她的父母，一个是神，一个是妖，为了封住她的元神，所以失去了法力。我是在江州城的折李山上见到她的。那个时候，她的父母都已经被山匪杀害了。”
　　胡卿夜沉默了。
　　闫衍枳继续道：“我从来未曾告诉过她，她的父母在何处。她也从来不曾问过我，为什么别人都有父母，她却没有。但是我想，她那么聪明，应该很早就知道，她的父母一直未曾出现，是不在这个世上了。”
　　“我不告诉她，她便装作不知道，独自一人承受伤心难过，在人前欢笑。连为父母点花灯，都得悄悄的。我们，谁都不如她坚强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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