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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兴城百鬼【六】
【六】使团
汪洋大海上一艘支着五桅帆的伊势船迎风而行。
这艘伊势船很是宽大，上下三层的船舱，时不时有穿着打扮与中原人迥异的人扶着腰间的长柄长刃的大刀走来走去。这些人俱削了前额的一半头发，又在头顶系一个髻，眼神凌厉凶狠。身上穿着一身及至小腿黑白竖条纹的长衣，外面披了一件大袖短罩衫，脚上穿着一双白袜，木屐在甲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这正是来大衢国朝拜的东瀛国使团。而这些身着黑纹付羽织的异邦人，便是东瀛国的武士。
此刻，甲板上还有两人依着船舷而站。这两人穿着与武士们大相径庭的服饰，其中一人宽额长耳，头戴垂缨冠，着深紫袍，腰间佩鱼袋和太刀，穿表袴（ku）、大口、长裾，足上套足袋，并且穿着用皮革和木头制成的沓。另一个长着一双狐狸般的细眉细眼，嘴唇薄如纸，头戴乌帽子，上着狩衣、单，下穿指贯，手执一柄蝙蝠扇，在这四月料峭的春风里，摇的很是起劲。
宽额长耳的那人放下千里镜，转头对着身旁的人道：“贺茂大人瞧见这远城高邑了吗？大衢可是个物产丰饶、地大物博的地方。”
细眉细眼的男人看了他一眼：“是么？怪不得国主心念大衢国土已久。”
“是啊。相信若是事情顺利，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不用向大衢俯首称臣了，大衢皇帝还得尊我们天皇陛下为父亲呢。哈哈哈。”藤原孝允将千里镜递给他，“贺茂大人，看样子，我们今日便能到达台兴城了。瞧我这脑子。”使臣藤原孝允道，“贺茂大人，您是第一次随使团到大衢国来吧？这台兴城是大衢国最南边的城邑。我们需得从台兴城登岸，一路过江州、临安等都城，才能入得檀都……”
那细眉细眼的男人收了扇子，忽然笑了：“藤原大人，我想，今日是到不了台兴城了。”
“贺茂大人这是何意？这城邑的轮廓已经远远可见，如何还能到不了？”藤原孝允道。
“这海上虽然风平浪静，不过海下却是暗潮汹涌。我的式神到如今还没回来，怕是有妖作祟。”贺茂几松道。
“当真？”藤原孝允大惊失色，“这可如何是好？武士，武士！”
贺茂几松那扇子压在藤原孝允手上，轻笑：“诶，急什么。藤原大人，有我在，你担心什么？”
藤原孝允这才回过神来：“方才我是失仪了。我竟是忘了，贺茂大人是我东瀛国内最出色的阴阳师，捉鬼降妖必是不在话下。”
贺茂几松轻笑，原本细小的眼睛眯的更小了：“谈不上最出色，不过对付几个小妖还是易如反掌。”他说着手起扇舞，在空中画出了一个五星的桔梗印，“何方妖孽，速速现身。”
海中一人破水而出，一头银发格外耀眼。南古踏在水波上，手上提着一张湿漉漉的纸片，眉头皱的厉害：“会法术的外邦人。你们是谁？”
藤原孝允连滚带爬地躲到贺茂几松的身后：“你…..你是什么人？贺茂大人，他是人还是妖？”
这二人却均没有搭理他。
贺茂几松看着面前这银发蓝袍的青年人，蝙蝠扇打开，细细长长的眼睛微微上翘：“你倒还有几分本事，能捉住我的式神的，你还是第一个。 ”
“过奖。”南古手一紧，纸片化为粉末从手心掉落，神色也是一凛，“入了我的地盘还如此不安分，使这些把戏，你们这些外邦人胆子也太大了。”
藤原孝允从贺茂几松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摆出使臣的威严，妄图对一只妖说理：“你这妖好生大胆，知不知道这是谁？这是我们东瀛国阴阳寮里大名鼎鼎的寮头大人贺茂大人，是我们东瀛国最出色的阴阳师。你一只小妖见了他还不好好讨个饶求个情，到时候可别怪我们贺茂大人不客气。”
南古平生也不是个爱惹是生非的性子。他原先不过是因在海中见到一只与海鱼贰异的长鱼，起疑之下抓起发现是道人所作的纸鱼所化，生气于有人在南海之中试探，故而现身想威吓一番，让这些蛮子少在南海中兴风作浪，却当真是不想与人交锋的。只是这发束奇异的蛮子居然说自己一只小妖见了他们讨饶求情才是正经，话里话外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登时也就怒了。
他平生小心谨慎，不爱惹事，但最恨的，就是被人威胁。
呵，想他一只月潮族里有千年道行的老妖精，还怕这区区几个外邦人不成。南古冷笑一声：“是么。那就试试。到底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海上顿时狂风大作，伊势船随海浪上下颠簸，南古手一扬，一股水柱影随手动，化作一条巨龙直扑二人门面。藤原孝允忙喊：“武士，武士快来护卫。”
可扭头一看，哪有什么武士。那些武士早就扶着舢板东倒西歪，自顾不暇。
贺茂几松也轻点足尖，腾空而起，笑的一脸邪肆：“你是要跟我一较高下了？”说话间他手中的蝙蝠扇高高抛起，右手食指中指二指作笔在空中画出一个又一个五星样的桔梗印，排在东南西北四空，形成一个四角的网，欲将南古困住。
画完桔梗印，他翩然落地，手心摊开，恰恰接住落下的蝙蝠扇，得意地扬眉：“如何？求饶吧。”
南古冷哼一声：“未成定局。”他大袖一压，波澜顿起，袖中忽的冒出丝丝银线，直破那桔梗四星阵。
贺茂几松一偏头，避开缠向自己的银丝，暗自道想原来是月潮族的鲛人。倒有几分本事，看来是只挺棘手的妖。他稳了心神，袖中一串御袚珠飞出去堪堪挡住南古凌厉的来势，他沉声问：“你是鲛人。你叫什么？”
“怎么？临死前还想知道我是谁吗？”南古从未与异邦道士交过手，现下看自己大势已成难免有些高兴，失了往常的沉稳，“我今天高兴，就告诉你吧。月潮族南古，你要是死后寻仇，便来寻我吧。哈哈哈。”
“南古？”贺茂几松忽然笑了，“缚鬼伏邪，百鬼消除，急急如律令。南古，勿动。”
“别白费力气了。”南古刚想嘲笑贺茂几松，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身体竟真是一动不动了，“你这妖道，做了什么！“
“不过是施了咒语罢了。难道你不知道，名字是最短的咒么。”贺茂几松示意武士们将南古抬下去收押进妖魔牢，蝙蝠扇舞的更欢了，“鲛人，只怪你太孤陋寡闻，太轻敌了。我东瀛国的咒术，可不是轻易能败的。”
“终于抓住了。” 藤原孝允擦了擦汗，仍是心有余悸，“刚才这只妖可真让人害怕。贺茂大人，这可真是多亏了您，我们才能逃过一劫。”
“这是我应做的。”贺茂几松轻笑，“藤原大人，我们如今算是可以向天皇陛下交差了。”
“什么？”藤原孝允还未反应过来。
“这只妖，是月潮族的鲛人。”贺茂几松脸上笑意盈盈，入了舱内。
“鲛人？”藤原孝允也是大喜过望。
原来这东瀛国的国主如今年事已高，一直在寻仙问药以求得长生。但阴阳寮虽通阴阳神通广大，奈何东瀛小国环海而生，本就物资贫乏，更罔提灵芝仙草之流。贺茂几松也是翻阅古籍才晓得在南海之滨有鲛人族，其炼制的银丝可以生筋长骨，延年益寿。贺茂几松之所以会随使团一道来大衢，除了见机在大衢国内投掷妖鬼以引起大衢国本不稳之外，为东瀛国主寻得鲛丝也是目的之一。
使团在第二日寅时抵达台兴码头。台兴码头供官商渔船停靠，是个较为繁荣的贸易港口。渡口边一排木头桩子制成的牂牁（zangke）用以拴往来船只的缆绳，供船只靠岸休憩检查。
此刻，台兴城内负责南北往来远洋船舶补给商贸和检查的望舶巡检司使刘向东带着甲胄加身长戟在手的一棒手下引着皇城檀都来的鸿胪寺使梁汝通立在码头。而离码头不远处的一座酒楼上，数十个束道髻的持剑道士隐在楼里，静静的观望着。这些道士俱是清瘦身材，一身蓝白色道袍妥帖的穿在身上，唯一人穿了一身玄色道服立在众人前头。正是如今通天观里最得大弟子顾见善器重的何云修。
此时天刚破晓，众人立在这里不过一刻钟，便瞧见雾影幢幢的海中一艘大船渐行渐近，桅杆上那旌旗上写着两个大字——东瀛。
“东瀛使团来了。”众人皆是一振，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望舶巡检司使刘向东轻咳一声，后面一个小官吏立刻会意，持戟上前问船家：“来者何人？可是东瀛国来使？”
船上一个武士应道：“是。”
藤原孝允率先下船，率领着一众使者朝鸿胪寺使梁汝通恭敬低头弯腰：“东瀛使臣藤原孝允奉国主之命向大衢国皇帝问安，朝见天颜。少卿大人，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梁汝通笑道：“托您的福。一切安好。藤原大人，东瀛国主好否？”
“国主身体安康。劳您挂心了。”
二人在瑟瑟海风中寒暄了几句后，梁汝通道：“藤原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不如先去四夷馆安顿休息吧？”
“甚好。”藤原孝允道，“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将朝贡的贡品也一并搬下来。”
东瀛国的礼数做的很是周全。一箱一箱的红漆雕花大箱子源源不断地被人从船上抬下来。梁汝通眯着眼看眼前这繁忙景象，瞧着这上上下下的东瀛人。除了几个熟面孔的使臣外，其余人皆穿着一色的条纹羽织，这些被东瀛使臣称为武士的人，少说也有百人，与往常不相上下。这些人瞧着凶神恶煞，个个带剑，若是真起了什么异心，却是不足为惧，我大衢国有的是骁勇善战的士兵，不怕他们翻出浪来。只是唐大人千叮咛万嘱咐，道要留意这些人里头是否混进了通阴阳的奸人，意图趁入我大衢之时用妖术对我大衢百姓不利。这些人，瞧着倒都是原来的面孔。
等等。跟在队伍最后的摇着扇子细眉尖腮相貌似狐的东瀛人，却是从来没有见过。
“这位，不知是何人？瞧着倒是面生的很。”梁汝通眉头一皱，发问道。
身后甲胄加身的侍卫闻言手皆不动声色的放在腰间，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贺茂几松脚一顿，手中扇子一收，抬高了下巴看向藤原孝允。
藤原孝允笑道：“我竟是忘了说了。这位乃是我们太政大臣丰臣大人的幼子介川君。他原不是使团中的，只是临出发前得知我们要往□□来，也心生向往，求我带他一同来。我与丰臣大人相逢于微时，素来交好，我便徇了回私，将他也一并带来了。还望少卿大人莫要见怪。”
梁汝通也换了笑脸：“如何会怪？原是丰臣大人的幺子啊。那丰臣公子也请随我来。”
酒楼中道士们瞧着青石山路上沿阶而上的众人，不免窃窃私语。
何云修拧了眉头，沉声道：“安静。”
这些人顿时不说话了。
此时山阶上众人已经依次从酒楼前走过，何云修看了眼腰间的索妖铃，皆无异象。忽然，索妖铃变成了赤色，且颜色愈来愈深，渐成暗黑之势。
何云修肃了脸色，看着队伍最后头那一个四角微翘似小轿的大箱子，若有所思。
晚间，何云修一人悄悄潜到望舶巡检司后宅里鸿胪寺少卿暂住的厢房里。
一豆灯火中，梁汝通也还未睡下，坐在桌旁专等他前来。
“如何？依道长看，这东瀛使团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何云修坐下来，手指轻叩桌面：“这东瀛使团依我看来，是有些不妥的。只我未曾亲见，故而也不敢妄自揣度，无凭无据的，贸贸然就去搜查使团，不仅会伤了和气，而且万一他们真有什么恶意，这样做怕是打草惊蛇。我想，我私下里再去悄悄打探一回。等亲眼见了这不妥之处，再与大人您商议该如何做。”
“道长说的是。这种事确实得妥善处理。”梁汝通面有担忧，“只是这使团已经有了隐忧，我却担心他们在道长未查探清楚之前便有所动作。这……”
“梁大人不必担心。我们通天观的人也不是无用之人，此番与我同来的师兄弟们，皆是剑术法力颇有作为的，在观中修行少说也有二十多年。日常对付几只妖精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们一直都在暗中悄悄随行，保护着大人们的安危。再退一步说，若是这里头真有很厉害的，我通天观也不是吃素的，这些人不行，还有另一批，再不济，还有掌门。再再不济，还有其他道观的长老们。总是有法子对付的。所以大人尽管放宽心，就照着以往接待外邦使臣的样子做，面上不要让他们起了疑心就好了。”
得了何云修的温言开解，梁汝通心里这才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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