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出了宋州，马车车帘一挑，孙氏探出头来：“初辰妹妹。”
　　初辰纵马过来，趋身向前：“大嫂，大哥现在不在宋州，咱们怕是要去黎阳寻他了。”
　　孙氏这些日子以来，一路奔波，已不像在洛阳时那样娇弱。她神情镇定地点了点头：“我刚才在车里都听见了。”
　　她垂下头，低声道：“玄感越是被皇上委以重任，我心中越是担心。现在想来，荣华富贵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如踏踏实实做一个平民百姓，一家人平平安安聚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一家人又走了半日，天色已晚，一行人便在一个小镇上宿了一晚。第二日早上起来，却发现孙氏浑身滚烫，神志昏沉，病势甚是沉重。
　　初辰急忙向店小二打听过，请了镇上最好的大夫来给孙氏看病，又拿了大夫开出的方子去药铺抓药，一番扰攘。
　　孙氏这病来得极是凶猛，虽然请医服药，却仍然一连高烧了数日，这才渐渐退了烧。烧虽退了，身子却还虚弱，仍然要服药调养，才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初辰急也急不得，只得安下心来，悉心照顾孙氏。
　　这一天初辰拿了大夫新换的药方，又去抓药，却见街上多了许多衣衫不整、满面风尘的百姓，扶老携幼，神色甚是劳苦。
　　走出药铺时，初辰顺便向坐在药铺檐下休息的一位老者打听：“请问老丈，你们这是从哪里来？因何如此忙乱？”
　　那老者抬头看了看她，叹了一声，道：“这位姑娘，我们本来是黎阳附近的百姓。前些日子有一位杨玄感将军，带兵占据了黎阳城，关闭城门，还发了公告，说了好些当今皇上的不是。大家都说，这位杨将军是要造反哪，马上就要打起仗来啦。因此上我们才携家带口，逃得离黎阳越远越好啊。”
　　旁边一个少年道：“爷爷，我却听人说，这位杨玄感将军才是正路来的，他的父亲杨司徒有先皇遗旨：‘好子孙为我辅弼之，恶子孙为我屏黩之’。杨将军这是上禀先帝遗旨，下顺百姓民心，这才举兵的。”
　　那老者一把按住他的嘴，又惊又怕：“你这孩子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话！这话被人听了去，是要抄家灭族的啊！快走快走，以后再也不许乱说了！”
　　说着，老者一把拉起少年，急匆匆地跟随着人流走了。
　　初辰怔了半晌，终于跺了跺脚，向落脚的客栈急步而去。
　　回到客栈，杨安正在院中带着两个孩子玩耍，孙氏精神已经大好，正坐在窗下瞧着。
　　初辰将杨安和两个孩子都叫了进来，又关上房门，这才将在街上听说的事说了一遍。
　　众人从洛阳开始，心中多少也有些预见到了这种可能，这一回事到临头，反倒没了在洛阳时的惊惶不安，一时间也没人说话。
　　还是杨安终于打破沉默，向初辰问道：“小姐，现在既然大少爷已经在黎阳起事，你可要快些赶到黎阳去，相助于他？”
　　初辰沉默半晌，忽然冷笑一声，道：“大哥也是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汉，做事自然有担当，我又能做得了什么？”
　　杨安微微一怔，刚要再说，一旁的孙氏也幽幽叹道：“玄感一向是个固执己见的人，纵然劝得了他一时，又怎么能劝得了他一世？初辰妹妹，也难为你了。”
　　杨安想了想，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初辰本来又气又恼，听孙氏如此说，倒发作不得。心头略定了定，转向孙氏道：“大嫂，我送你和侄子去黎阳找大哥可好？”
　　孙氏苦笑道：“我和策儿英儿都在洛阳，他就能忍心这样起得了兵，显见得也没有以我们母子为念。我们去找他又是做什么？我也不想再见他，只想着寻一处偏僻之地，把两个孩子带大，也不辜负当年老爷和夫人待我的一番真心。”
　　孙氏声音平平静静的，没什么波澜，眉梢眼角带着淡淡的倦意。
　　初辰虽然气恼杨玄感，可是听孙氏这话里的意思，竟然是要带着孩子离开杨玄感，夫妻父子再不相见，不由得就想劝上两句。
　　孙氏叹道：“初辰妹妹，你也不必劝我，这些日子以来，我不知想过有多少回了。生了这一场病，更是看得开了。玄感这般行事，早晚要招来大祸，我纵然不顾惜自身，可是策儿和英儿年纪却还小，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大祸临身。”
　　孙氏这话不无道理。初辰又转念一想，现在黎阳眼看就要成为战乱的中心，去往黎阳的这一路上怕是也不会太平，自己带着妇孺老幼去寻人，确实颇为艰难，还不如找个平静些的地方先让他们安顿下来，慢慢再作道理。
　　想到此处，初辰点了点头，道：“既然大嫂现在不愿去黎阳。却不知大嫂想去哪里安身呢？”
　　孙氏低下头：“我父母早逝，娘家虽然有些亲戚，也都住在大兴，现在实是无处可去。”
　　杨安在一旁一直听着，此时忽然道：“如果大少奶奶和两位小少爷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安身，我倒有一个提议。我家乡在谷阳以东，那里山高路远，平时也少有人去。前两年我想着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总有一天还是要回去的，因此让杨成找了个机会，回去置了一块地，也盖了几间房子，大少奶奶和小少爷刚好可以在那里安顿下来。”
　　初辰略为沉吟：“那里会不会有人知道安管家你这些年都是在杨府？”
　　杨安摇了摇头：“老爷一向不许府上的人出门用他的名义，我还特意嘱咐过杨成，只托言我在外经商多年，有些积蓄，因此想在家乡置办些产业。我这么多年都没回家乡，应该无人知道底细。”
　　初辰看向孙氏：“大嫂意下如何？”
　　孙氏瞧了瞧初辰，又瞧了瞧杨安，叹道：“安管家既然这样说，那必然是妥帖的。”
　　计议已定，孙氏又叫过杨策和杨英反复嘱咐，日后在人前切切不能说自己姓杨，祖父、父亲都是何许人，只说姓孙便了。两个孩子懵懵懂懂，但是见母亲郑重其事，神色严峻，也都点头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众人便由杨安带路，前往他的家乡。
　　这一路上晓行夜宿，也不必多说，这一日终于到了村子里。。
　　杨安的家乡坐落在群山环绕之处，想要进到村子里去，需要翻过数座山，因此除了村子里的人以外，平时也鲜有外人足迹。杨安虽然离家多年，可是村中的老人们多半是他童年时的玩伴，见他少年离乡，头发花白方回，甚是感慨，一个个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也有的唏嘘不已，频频拭泪。
　　路上，杨安和初辰、孙氏早已商量好，托称孙氏是杨安的儿媳，儿子在外继续经商未回，只让妻儿跟随杨安回家乡定居。村子里的人果然将他们都视作自己人，分外亲热。
　　初辰见杨安之前提过的房舍，虽然远不如曾经的司徒府富丽堂皇，但是简单朴实舒适，正是孙氏母子最好的容身居所，心中十分欣慰，想着既然已经将他们母子安顿好，自己第二天也就可以动身，去黎阳找杨玄感了。
　　天色已晚，初辰正在灯下察看一幅河南诸郡舆图，不由得又想起当年义父赠图时脸上冲和的微笑：“初辰，这套大隋舆图，是我年轻时带兵所用，跟随我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功劳。现在我将它赠予你，希望也能对你有所助益。”
　　想到此处，初辰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忽然门上几声轻响，初辰站起身，打开门，只见孙氏正站在门外，脸上神情似带着几分犹疑。
　　初辰道：“大嫂，请进。这么晚了，策儿和英儿都已经睡下了？”
　　孙氏点了点头：“他们都累了，睡得早。”
　　孙氏欲言又止，走了几步，看见桌上摊开的舆图，不由得瞧了几眼。她在杨府多年，如何不识得舆图？她本来颇为踌躇，心中的话不知该问还是不问，见了初辰原来正在灯下研究舆图，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初辰，依你看，玄感这一次，可有胜机？”
　　初辰看向孙氏，只见她双目满含期待地瞧着自己。
　　虽然因为杨玄感的不顾念妻儿，孙氏一时心灰意冷，决意不去黎阳投奔他，可是毕竟多年的夫妻，平静下来之后，心中难免牵挂。这也是人之常情。
　　初辰微一犹疑，走到桌前，目注桌上的舆图，道：“黎阳只是临时落脚之地，绝难长久驻扎。不知大哥下一步打算如何。”
　　初辰想起李密曾经言过的上中下三策，叹道：“若果大哥想兵出蓟城，山高水远，一路要过河北山东诸郡，沿途多有精兵猛将驻扎，实在是危机四伏。”
　　孙氏略有些焦急：“那，玄感可是无路可走了吗？”
　　初辰沉吟片刻，手指沿着舆图上的黄河画过去，道：“据我猜测，大哥决不会固守黎阳，也不甘心在山野间踞险而守，还是会强渡黄河，去攻打大兴或者洛阳。”
　　孙氏急忙问道：“可有胜算？”
　　初辰苦笑一下：“大兴和洛阳虽然现在只由年幼的王孙坐镇，可也有猛将重兵把守，只怕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打下来的。而且两都东西呼应，攻打一处，另一处就会发兵以救，腹背受敌，实在是……”
　　她叹了一口气，又向舆图上点了一点，道：“不过大哥也并非无路可走。因为备战东征，河南河北都颇有些城池修得额外坚固，积存大量粮食，譬如长济仓、永丰仓，都是如此。如果大哥能打下一处这样的城池，据坚而守，与朝廷也有慢慢周旋的余地。”
　　孙氏听了初辰的话，怔了半晌，默默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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