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第二日一早，初辰别过杨安和孙氏，便直奔黎阳而去。
　　一路之上，初辰不断见到扶老携幼、举家躲避战乱的百姓。打听过几次，百姓们说法也是众口纷纭。有人说杨玄感已经离开了黎阳，准备强渡黄河，直下大兴；有人说杨玄感已经渡过黄河，攻下了洛阳；却也有人说洛阳城还好端端地，反而是杨玄感被代王杨侑派出的刑部尚书卫文昇几下里追击得兵败如山、四处奔逃；又有人道杨将军现在已经进兵永丰仓，明摆着要和朝廷进行持久战了。
　　初辰越听心头越是焦急，消息虽多，却不知哪一条才是事实。仔细思量过，初辰觉得杨玄感占据永丰仓，和自己一开始的判断相合，可能性倒是更大一些，现在这般情形，也只得奔永丰仓去寻他了。
　　这一日走在路上，正逢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初辰只得寻了一个路旁茶肆打尖，准备用过午饭，御风也吃过草料饮过水，再继续赶路。
　　正在此时，忽然一阵马蹄哒哒，还夹杂着车轮吱吱呀呀的声响。
　　一队兵士走进茶肆来，伙计点头哈腰赔笑招呼：“几位军爷，可是用饭吗？”
　　其中一个粗声粗气地道：“有酒有菜，快些端上来，我们还要赶路呢。”
　　“是，是，几位快请里边坐。”
　　其中一个军士瞧了瞧茶肆门前拴着的御风，又瞧了瞧临窗的初辰，向另外几个人笑道：“这妞倒是挺漂亮的，骑得马也真俊。”
　　一个看样子似乎是首领的看了一眼，低声道：“这位姑娘衣着举止都非同一般，咱们这一路押解犯人上路，千万莫要节外生枝。”
　　另外几个人也纷纷附和：“大哥说得对，咱们还是小心些把这趟差事办好了，要是略有差错，就是掉脑袋的干系啊。”
　　开始说话那人也点头称是。
　　他们语声虽低，却仍落在初辰耳中。
　　初辰临窗向外看去，只见窗外不仅有这些兵士其来的马，还有一辆木笼囚车，囚车中关着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脚都被铐镣锁着。押送的兵士们在茶肆中用饭，却把这关押犯人的囚车扔在阳光下暴晒，苦不堪言。
　　一时用过饭，初辰会了账，骑了御风离去。
　　那一队军士吃喝完毕，也不提结账，只是向那伙计道：“咱们是吃军粮的，押送造反的钦犯去见皇上，在你这里吃饭是给你天大的面子哩。”
　　那伙计频频点头道：“那是，那是，多谢各位军爷恩典。”
　　这队兵士这才满意地离去。伙计在心中暗暗痛骂不提。
　　这队兵士押着囚车又走了一程，其中一人抱怨道：“天气这般热，就像老天下火了一样，咱哥们儿接了这趟差事，真是辛苦。”
　　另有一个横了他一眼：“咱们不过是押着囚犯去见皇上，总比那些兄弟们要上战场的好多了。上了战场，生死还由得了你自己？”
　　开始那人转念一想：“你说的也对。这么看来，咱们能得了这一趟差事，还是幸运得紧呢。”
　　“可不就是嘛。”
　　领头的头目突然发话道：“这一片儿树林茂密，也有些阴凉，就在这里歇歇吧。把囚车打开，让囚犯出来喝点儿水。”
　　“大哥，你可真是好心。”
　　“你们知道什么？这囚犯虽然现在是被关在囚车里押起来了，可是他好歹也是朝廷里有那么一号的人物，谁知道皇上见了他会不会法外开恩呢，甭到时候又来找咱们哥儿们的麻烦。”
　　“不能吧？我听说皇上最痛恨造反的人，这要见了他，不将他斩首示众，怕都是格外仁慈了。”
　　“皇上的心思，谁猜得准？再说了，就算皇上要杀了他，可也不能让他死在路上不是？要不可不就是咱们兄弟代替他在蓟城掉脑袋了吗？”
　　“对对，大哥说得有理。”
　　“大哥说得有理。”
　　几个军士纷纷上前，把木笼囚车打开，将车上的人拽了下来。那人在囚车上站了许久，腿脚血流不畅，早已麻得如木头一般，骤然可以活动，还是挪不开步，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好半天才挣扎着用手撑着，半挪半爬，倚靠着坐在树下。
　　领头的头目递过去一个水袋：“李相公，喝些水吧。”
　　那人默不作声，将水袋接过去拧开，往嘴里倒了几口。
　　那头目瞧着他，忽然道：“李相公，你也算是世代受皇上恩典了，怎么也一时糊涂，跟着杨玄感造起反来了呢？要不这会儿又何必遭这个罪？”
　　那人默默喝了几口水，忽然微微一笑，吟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那头目忍不住哼了一声，道：“李相公这是在跟咱们卖文呢。咱们可把话说在头里，……”
　　刚说到此处，这人忽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旁边的几个兵士本来有的在喝水，有的在树下乘凉闲聊，没有在意这边的事。这时忽然见带头的大哥倒了下去，刚想拔刀跳起来，又纷纷倒了下去。
　　那犯人见到这一番变故，却毫不慌张，神色平静，点头道：“多谢初辰姑娘。”
　　初辰手上灭魂剑轻挥，已经将镣铐斩断：“蒲山公不必多礼。”
　　李密活动了活动手脚，想起上一次见到初辰时，还是在洛阳的杨府，自己还是风度翩翩、衣冠楚楚的蒲山公，不过数月，此时异地相见，世事时事已经大是不同，心下不由得十分感慨。
　　初辰问道：“蒲山公，你怎么会在此处？我大哥现在又在哪里？”
　　李密“唉”地叹了一声，刚想说话，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指了指地上倒得横七竖八的那些押解军士：“他们可是死了？”
　　初辰摇了摇头：“我只是点了他们的穴道。”
　　李密俯身拔出其中一人腰上的佩刀，一刀一个，将地上诸人一一杀死。
　　初辰微一皱眉，却也没有加以阻止。
　　李密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说给初辰听：“如果饶了他们性命，他们必然去通风报信，将咱们的行迹说与别人知道。无毒不丈夫，此时须是心软不得。”
　　初辰没有接言，只是又问了一句：“蒲山公，我大哥现在在哪里？”
　　李密这才将跟随杨玄感起事的一番经过说了个明白。
　　原来杨玄感被皇上委以督运粮草之职，自觉身负重任，从前压下的不甘臣服之心又蠢蠢欲动起来。因此上杨玄感一边扣留本应发往辽东的军粮，一边遣人悄悄去大兴，将李密请到黎阳，又遣人去辽东暗自召回跟随天子东征的弟弟杨玄纵、杨玄挺、杨万石、杨积善等人，还派人四处放出流言，称本来奉旨应该由莱州进军平壤的大将来护儿造反。
　　李密一到黎阳，杨玄感立刻占据黎阳城，发告示宣称大业天子大逆不道，自己身怀文帝遗旨，要为文帝“清除坏子孙”。这些，初辰之前已经从离乱的百姓口中知道了。
　　随后，杨玄感从黎阳兵发洛阳，攻打临清关不下，改从汲郡南渡黄河，杨积善从偃师南郊顺洛水向南而行，杨玄挺从白司马坂翻过邙山南下，在洛阳附近先后战胜达河南令奚善意、将作监裴弘策率领的两支兵马。其时，故上柱国韩擒虎之子韩世谔、观王杨雄之子杨公道、内史侍郎虞世基之子虞柔、大将来护儿之子来渊、御史大夫裴蕴之子裴爽、大理卿郑善果之子郑俨、大将周罗睺之子周仲等人皆来投奔。
　　正在杨玄感踌躇满志之际，洛阳留守樊子盖力守洛阳，坐镇西京大兴的代王杨侑也派卫文昇率四万人马增援东都洛阳。而大业天子此时已在辽东得到了杨玄感造反的消息，斛斯政知道杨玄感起兵之后，连夜投奔了高丽，大业天子立即下令从辽东撤军，二征高丽自此而止。
　　大业天子回师之后，立即派武贲郎将陈棱、武卫将军屈突通、左翊大将军宇文述、右骁卫大将军来护儿等率兵围剿杨玄感。已投奔杨玄感的原民部尚书李子雄建议：“屈突通是名将，如果让他渡过黄河，则大事不妙，如果让他过不了河，樊子盖和卫文昇也没什么办法。”但是樊子盖也看出了其中窍要，数次攻打杨玄感，让杨玄感不能分兵去阻止屈突通渡河。等到屈突通渡过河之后，杨玄感在数军夹击之下，屡战屡败。
　　李子雄又建议道：“现在既然援军纷纷而至，我们不能在洛阳附近久留，不如直入关中，占取永丰仓，开仓济民，既获得民心，又有粮有城可据。”杨玄感听从此言，进兵永丰仓。谁知在路上，有百姓对杨玄感说：“弘农宫守备空虚，粮草又充足，适合据守。”于是杨玄感又去攻打弘农宫，三天没有攻下，追兵就已经迫近了。杨玄感在阌乡布阵五十里，与追兵交战，一日三败。
　　兵败如山倒，杨玄感手下诸将，战死、被俘数不胜数，李密也因此被俘。他原本是朝廷的蒲山公，身份和其他人又不一样，因此屈突通等人也不敢擅专，行军匆忙途中，只得命一队兵士，将他押解去蓟城交给皇上处置。
　　这便是杨玄感起事之后的来龙去脉，也是李密为何到了此处的缘由。
　　初辰越听神色越是严峻，第三次问道：“那我大哥现在又在何处？”
　　李密叹道：“这个，我也不知了。不过听这队押解我的兵士日常闲谈，玄感他大概是往上洛方向去了。”
　　初辰转身就打算上马离去。
　　李密又叫道：“初辰姑娘。”
　　初辰一手拉着马的缰绳，一边回首道：“蒲山公还有什么事？”
　　李密微一踌躇，道：“有一件事，却是关于那卫文昇的。”
　　初辰去追杨玄感心急，秀眉微蹙，略有些不耐：“卫文昇又怎么了？”
　　李密瞧了瞧她，道：“卫文昇从大兴出兵之前，为了表示与玄感势不两立，将杨司徒的坟墓掘开，又将杨司徒的遗体焚毁后骨灰四处遗散。”
　　初辰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身子一晃，要靠手中的缰绳借力才能站稳。
　　想起义父生前的英雄气概，死后却遭到这样的荼毒，初辰胸口仿佛要炸裂开一般，牙齿紧紧咬在唇上，虽然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她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定了定神，再张开眼睛，一字一字地道：“卫文昇如此歹毒行径，我绝不会放过他。不过义父毕竟已经去世，而大哥却还在生，大哥此刻面临生死存亡关头，我得先去找大哥。”
　　说着，初辰纵身上马，御风四蹄展开，不过片刻就奔驰得不见踪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