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猫

　　记得白秋池第一次见到时青羽时候，是在他心爱的莲塘。
　　那日里细雨纷纷，从竹帘下眺望开去，天地之间一片漫漫无际的青色。
　　所以当那只躲雨的小鸟儿，带着潮湿的羽翼，和一两点水迹，降落在他的窗台上时，他也并未留意。
　　他犹在惦记今日里跟李言笑约好的游湖不知可否成行。
　　他轻轻叹了口气。
　　鬼使神差伸出手去，将那小鸟儿托在手心，使了个小法术，欲将它全身湿嗒嗒的羽毛烘干。
　　可白虎家的二公子不学无术玩世不恭名声在外扬地很远。

　　然后白秋池就观赏到了chi条条的少年时青羽。
　　时青羽惊愕地站在原地，头发上犹挂着水珠，如同结着一颗颗小小的珍珠。
　　水珠掉下来，到犹未成长完全的细小下颚，圆润的肩头，平板的前胸，修长的双腿，以及一双细小的脚。
　　他赶忙转身，却将潮湿的后背留给了那个初见的人。
　　白秋池小小地“呀”了一声，“真是羽族呢。”
　　闻声chi luo的少年也小小地颤抖了一下。
　　白皙的后背上，那两道细长鲜红的伤口，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新鲜的，泛着血色的，狭长又匀称，似两只背对着的红月亮。

　　“以后会长出很漂亮的羽翼吧。”
　　故作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局促少年的耳畔，一件犹带着体温的外袍，落到肩头。
　　背对的少年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微微地点一点头。
　　白秋池又随手捞来一只大布巾，罩到他头上。
　　“自己擦干净，一会儿你若无事，就跟着我们去游湖吧。”
　　大大的布巾微乎其微地动了一下。
　　少年将细瘦胳膊抬起来，慢慢地擦着头发上的水珠。
　　“还不如你变了小鸟儿，我用法术给你弄干……呃，倒不知你有没有力气再变回来，哈哈！”
　　小白公子爽朗地走上前，温柔有力地帮他揉搓那一头乱发。“我是白秋池，白虎家的白秋池。”
　　擦到了他背上，不知不觉便放轻了手劲儿。
　　窗外的雨汽随着微风漫了进来，时青羽似乎被那雨意所染，眼前一切也模模糊糊。
　　“我叫……时青羽，刚刚……回到青鸟府，今日陪……爹爹来做客。”

　　时青羽是在一户还算宽裕的诗书之家长大的。
　　拥有疏离而又美丽的母亲威严的父亲可爱秀气的妹妹，还有一只虎斑的猫。那只虎斑猫两只眼睛都是金黄色的。它陪伴了他十三年，是他唯一最亲密最知心的朋友。
　　他有着完美的一家，却意外地不能与他们亲厚，独自生活在一进小小的独院。
　　父亲母亲总是敷衍地来去，幸好屋子里有数不清的书，和一张琴。
　　石头总是从院子的围墙上面投进来，还有“妖怪妖怪”的尖叫声，时青羽想，他只不过有两只青色的眼珠而已。
　　他摸摸自己的猫咪，那只猫，不也是有两只金色的眼睛么？
　　直到某一天他的背上开始狠狠发痒，钻心蚀骨让他无处可逃。
　　接着，他发现了可怕的事情。
　　背对的镜子里面，一双小小的羽翼，无所畏惧地拱了出来，如同两棵朝着他宣战的嫩芽。
　　惊慌失措的时青羽哭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妖怪。
　　他不想变成妖怪，于是决定将这种可怕的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他拿起剑，狠狠地向自己的背上砍去。
　　巨大的疼痛使他昏厥，昏睡前他似乎看到了遥远的天际，无数的鸟儿自由地飞翔着。
　　他全身也轻飘飘起来，其实只要不变成妖怪，怎样都好。

　　再后来他果真不能逃离变成妖怪的宿命，大概，还不如妖怪。
　　那个与他父亲一样威严的男人，将半昏睡的他抱离了时府。
　　接着醒来时，他已经是青鸟府的公子了。
　　他并未觉得与以前有何不同，甚至更自由了些。
　　他也忘不掉他离开时，多年父母那解脱一般的眼神，小妹妹紧紧攥住爹娘的衣角。
　　妖怪与人的孩子，是怎么也不知道要怎样生活才好一些的。
　　时青羽也不知道应该感谢背上的伤痕，还是疼痛更多一些。
　　时青羽也学会了怎样变成一只小小的鸟，假装无忧无虑地独自飞。
　　带他回来的男人温柔地告诉他：“羽翼还会长出来的，因为你是青鸟的孩子。你的羽翼，将是天下间最美的。”
　　时青羽淡淡笑了，美不美，又有什么用处呢？
　　现在他周围的景色也美不胜收，每一天那男人带他所见到的山精也都是幻出绝色面目，可是，这些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陌生人说：“以后会长出很漂亮的羽翼吧。”
　　此时的时青羽，不知不觉也带上了一点儿期待，因为他也能够被期待了。
　　所以他乖乖地穿上了那人的衣服，稍稍大一些，带着一股水檀香的味道。大概是柜子里搁了这样的香饼子吧，他闻闻袖口想。
　　再然后他喝了那人递过来的甜菊茶，吃了他桌子上面清甜的莲花糕。
　　也记住了他的名字，白秋池。这是他自被带回青鸟府后，第一个记得深的名字。
　　白秋池有一双和那只猫类似颜色的眼睛。
　　再再然后，他跟在那人后面，与他一起去游湖。
　　碧潭之上，远远的风掀起他的衣角，白秋池和那个红衣的李言笑相对坐在船头，不管不顾细细雨

　　丝落在肩上头上，举着杯畅饮。
　　似乎天上天下，无可让他们动容，只余无尽酣畅快意。
　　“你想些什么？会喝酒么？”他笑眯眯地朝青羽看过来。
　　青羽略想了想，说，“我会弹琴。”
　　红衣人击掌说好，转眼间幻了一张古琴出来，得了白秋池的埋怨又偷别人的琴。
　　青羽也不多言，抱琴而坐，挽了几圈那宽大的袖子，拨弦。
　　烟波湖上，水汽渺渺，琴声悠悠。时而有青鱼跳出水面发出响亮“噼啪”。
　　青羽的技艺还生疏青涩，偶有疏漏，也如雨珠砸地，与雨声声声相和。
　　一曲终了，那人回了头，对青羽说：“有几分听头！还想再听你弹琴呢。”

　　自此青羽渐渐弹得了一手好琴。
　　琴是白虎家二少爷送的，一张摘星一张春暖。
　　无功不受禄，青羽也常常到白府去，与他弹琴论乐，把酒言欢。
　　每每玩笑以法术相斗，都是白秋池高上青羽几分。
　　青羽更加努力，想早日能与他并肩而立，可身上那一半的人类血缘，往往让他无奈力不从心。便只有随口刻薄他没有白家老大白落葵的心思和威望。
　　不过话出口，见了那人少有的黯淡，便觉得自己做错了，也不好认错。
　　青羽还没有学会实实在在地撒娇，却觉得早被那人摸透。
　　若单以读书论，青羽要赢上一大截，可惜于这弱肉强食的世界，只不过是种消遣点缀罢了。
　　白秋池反而由这一点极其敬重他，总能合适地哄得他心花怒放。

　　白秋池对他极是纵容，有了新鲜的东西，也第一时间与他分享，分明将他当了至亲挚友。
　　而这纵容，往往让半人半妖的青羽自卑身上少了他那样天生的贵气。
　　便常常喜欢在言语上奚落他几句不思长进，说完便悔。
　　见小白公子倒是不甚在乎的。
　　二人相伴长大，白虎家和羽族走地也近了。
　　时青羽紧闭了多年的心扉，也慢慢开始张开，虽然总是不太得其道理，走着弯路。
　　他性子明亮了许多，在白虎家的花宴上，白秋池让他用那摘星，俯首弹过一首《幽兰》。
　　青衣洁净，人与琴音皆散着清芳，一时间被众花妖花仙惊为天人，获青睐无数。
　　背上的翅膀也在慢慢长大，偶然蝉蜕般疼痛。
　　若恰恰在白秋池处，他便会温柔地摩挲摩挲青羽后背，说：“等长成了，可要让我先见见，我可没见过羽族有这么样的羽毛呢，又软又明亮。”
　　好像孕育了两个人的孩子一样。
　　青羽每当想到此处，便脸红了一片。
　　他不知何时开始存了这份心思，只是早已天长日久，不用体会，却日日如新了。

　　青羽第一次在白秋池面前展翅而飞，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白秋池仍旧是白家玩世不恭的二公子，时青羽却披荆斩棘，继承了青鸟府成了青鸟府的主人。
　　其中甘苦冷暖，只能自知。
　　他额间浮出青鸟族长的青莲印，背上的青翼散着一种柔软的蓝，好像吸取了蓝天的精魄一般。
　　“嗯，鸟儿嘛，果然是属于青天的。”小白公子目不转睛盯着他羽翼。
　　青羽竟然稍稍有些害羞，“好……好看么？”
　　“自然是好看的。”白秋池点点头。“好不容易呢，你也受了那么多罪。”
　　青羽眼前似乎又是那青雨纷纷的莲塘，模模糊糊。
　　他有些高兴，他是看地着他的呢。都值得。

　　所以青羽听说白府的公子被雾妖伤了，便放下了手中一切，十万火急飞到了白府。
　　到了才发现，伤到的是白府的大公子。
　　他心心念念的白秋池小白公子，正衣不解带地守在自家哥哥床前。看他来了，立刻客客气气地招呼他。
　　“怎……怎么样？”
　　“哥哥么，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身子被寒气侵地严重了，要好好休养。”小白公子冲他笑过来，一如往昔。“明明是那雾妖，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若以他身份，也看他配得上我大哥么？”
　　青羽只觉得心里大起大落，为那人担心焦急，一时间大石落地，也砸痛了心胸。
　　这……便不配么？
　　多年间相思上涌，顿觉全身焦躁难忍，转身便跑。
　　跑了好久，才觉得那人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他停，他便也轻轻易易地停了。
　　时青羽压压自己心脏，胸口痛得厉害。这半人半妖的身体，终还是不行的，还存着那样的……心思。
　　他为何要一人承受这所有？
　　“青羽！”那人几分惶急担忧地喊他。
　　“白秋池！”青羽只觉得要委屈地流下泪来，不禁抽了腰间的碧海剑，指到了他的喉间。满眼满

　　心间全是芜杂混乱，刹那间顿觉周身一股妖怪之气乱涌。
　　“青羽……”那人更是急急喊他。
　　如斯眉眼，爱而不可得。
　　得不到……
　　时青羽只觉得眼前一红，碧海剑就递了出去。

　　他再醒来，林间只他一人仰天而躺。
　　淡淡的微雨之气盘绕。
　　青羽吸吸鼻子，他又任性了吧。
　　时青羽决定，这回不要再那样刻薄，一定要告诉那只小白虎才好。
　　他喜欢他。
　　他侧耳倾听，脚步声和竹杖点地声从不远处路过。
　　大概是这山间的樵夫猎户吧？
　　他轻轻闭上眼，雨丝终于打在他的眼皮上。
　　小空山的空气格外清新舒爽。

　　他却不知道，这样的喜欢，终只停在那青雨纷纷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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