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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婚结不成，可是孩子却等不了，我亲妈生下我是个黑户口。胡巍会给她钱，可是女人生完了孩子往日的容颜就不在了，日子一长，胡巍就厌弃了。他跟我亲妈商量，说在本地上个户口太难了，劝她回老家，那里是小地方，户口好上，如果需要钱他来出，我亲妈就真的带着我回了老家。”程邑的语速很慢，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我往程邑手中的空杯子里倒上酒，程邑扭头看着我笑了笑。
“那你怎么就进了福利院了呢？”我试探着问。
“因为我亲妈死了。”程邑嘴角的笑意带着苦涩。
我轻轻闭上嘴。
“这些其实我都不记得了，毕竟太小了。我是听我妈，也就是我大姨说的。我亲妈带着我回家，被我阿公给赶了出来，那时候家里都有几个孩子，街里街坊的都看着，比着，我阿公要面子，受不了我亲妈带回来一个不明不白的私生子。”
“她为什么不回去找胡巍？”
“胡巍联系不上了，他离开了家，不知道去哪儿了。”
那个年代的人的确都喜欢出去闯天下，就比如我家那两位，我心里想着这样的话，却没有说出口。
“我亲妈性子倔，被我阿公赶出来了就自己带着我到处打零工。那个小地方，其实并没有什么挣钱的门路，一个女孩子带着个孩子更是困难，于是她就到邻近的大城市去做工。”
“那你外婆和你大姨……你妈她们没有帮她吗？”
“帮呀！可是那种小地方，人人互相都认识，我亲妈也受不了街坊的指指点点，所以还是走了。”“后来的事情都是我妈给我讲的，我亲妈是车祸死的，当时找不到家里的亲戚，帮她照顾我的人家实在没办法，就把我送进福利院了。”
我想问：你大姨她们几年都不跟你亲妈联系的吗？可是看着程邑对着夜空的侧颜，我问不出口。
“我妈说，她们找到福利院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年了。为了证明她是我的亲大姨还废了不少功夫。后来总算把我带回了老家。”
“那，你阿公……”我欲言又止。
“他很后悔，可是，于事无补。我大姨没有小孩儿，跟丈夫离婚之后就一个人生活，她就收养了我，就是我妈。”程邑低下头，我看不到他的脸，黑暗中，一切都静的仿佛已经死去。我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背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放在程邑后背上的手感到微微的震动：“我大学报考的是这个城市，其实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了什么，想看看自己的亲爹生活的地方？还是想知道自己的亲妈把自己生在了怎样的一个地方？”程邑摇了摇头。“我妈知道我考上了这座城市的医学院，什么也没说，她就是默默地送我上了火车。我知道她不想让我难为自己。”
我用自己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他的，我们相互对视一眼。
“我以为你会一直恨我，再也不想理我了。”
“因为姚婷？”
“你还记得她的名字？”
“她们一家三口，我也就记得她的名字。”
“她爸叫姚征。”程邑转过头看着我，眼中带着复杂的痛苦。“是胡巍船舶公司的船员。你还记得姚婷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你给我看的那盒药嘛？”
“记得呀！你说那是治白血病的药，吓我一跳。”
“那是一种印度的盗版药，价格只是原版药的四分之一，但是也已经非常昂贵了。这种克隆药国内是不可能有的，唯一的方法不是从黑市买就是走私。那个时候胡巍的船因为走私被扣，他也被拘留了，走私品里就有这种药。”
“我好像听我爸妈说，胡巍走私的这件事情很严重，当时连探视都不行，走私假药，不至于吧？”
“的确不至于，但是走私俄式军用电台恐怕就至于了。”
这样的话我似曾相识，传闻是胡巍的儿子帮助他洗脱了嫌疑，而这个儿子，不正是眼前的程邑嘛。我看着程邑，没有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
“就是那次，我看到了那盒药。”程邑顿了顿继续道：“当时胡巍已经知道我在这座城市了，在我决定留下这座城市工作的那一年，我妈找过他。他想要认我，我妈跟我说了一次，我没有答应，他也没再提。可是胡巍出事之后，他竟然给我妈打电话，想让我帮他。”
“你怎么帮他呀？”我情不自禁。
“他想让我接管公司。”
“他不是有老婆有女儿吗？”
“他家的事情复杂，他跟他老婆的家族有矛盾，他不想让他辛苦多年打拼的公司就这么被别人吞并了。他这个时候想起自己在外边还有个野儿子。”
我心头一跳，最后三个字听着太刺耳。
“我妈觉得他不是东西，当年那样对我亲妈和我，可是又觉得毕竟我是他的亲生儿子，我已经没有了亲妈，亲爸现在想要弥补想认我，是件好事情。”
“你没同意？”
“嗯，我跟我妈吵了一架。可是那天我居然看见了那盒药。”程邑眉宇间凝结深深的痛苦。“即使我们是路人，这种情况我也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过……我犹豫再三，还是报了警。”
“你为这个一直自责？”无论是8年前，还是前些日子在体育场的后门，我看到的程邑似乎对于当年的这件事情都耿耿于怀，可是在我看来他不过是把自己看到的事实承报警方，实际上，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明白他会为当年利用我得到了这个信息而内疚，但这也不是他故意为之，有什么不能解释清楚的呢？而我看到的他的痛苦却远不止是因为这一点。
“我……”程邑看着我，嘴唇抿成一道缝，脸上痛苦挣扎的神色让人心疼。“是我的错。姚征的确是走私了克隆药，为的是他的女儿。他这么做除了为自己，也是为再多赚点钱。但是……”他犹豫着终于还是再次开了口。“但是，也不至于为了这个就家破人亡。”
夜是如此的静，突然的一阵风，再次将不远处的被单掀动，发出呼啦呼啦的轻响，程邑没有看我的眼睛，我也没有再盯着他。人这一生真仿佛是一个笑话，为什么而忙？为什么而拼？到最后却事与愿违。姚征走私是为了救女儿的命，到最后却是女儿病死，老婆自杀，自己锒铛入狱。我惶惑间很想问我自己，我每天在做什么？为了什么？我能得偿所愿吗？我从来就不是个有什么远大目标的人，然而我却不是个没有感觉的木头，我也有想要爱恋和珍惜的人，我也会有着自己的七情六欲，想要被爱，被珍惜。我们这样的人难道就不配有幸福与快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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