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双李］前尘误

　　自古英雄美人都是绝配，仿佛只要走在一起就能被传颂出无数荡气回肠的故事，人人都喜欢欢天喜地的结局，但这其中的心酸和无奈，又有多少人知道？李园盛大的婚礼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太原城，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纵然他们对林诗音的归属有所置疑，但却对龙啸云的为人赞誉有加。他们说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虽然比不上李探花风流倜傥，但对女子来说，这种温厚敦儒总是最可靠的。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李寻欢正从药铺抓药回来，只驻足了片刻，便又匆匆离去。
　　他远离了繁华的大街和人流，来到一处僻静的山谷，潺潺溪水边一座别致木屋依山立于巨岩之上，飞瀑如银带般悬挂于峭壁间，升腾着岚雾飘渺。树丛深处鸟鸣阵阵，百花摇曳，彩蝶翩然，仿佛是一幅绣于葱绿锦缎上的秀丽画卷，在徐徐清风中铺展开来。
　　木门虚掩着，他推开走进去，看到穆梓坐在敞开的窗户下，用砂纸仔细打磨着一张狍子皮。那还是前些日子李寻欢在山里偶遇一名猎户，扛着一头半人高的狍子正喜滋滋的往家赶，他见那狍子虽没了活气，但脖颈处仍在往下淌血，显然是刚刚猎到的。
　　太原城是极少见到鹿科动物的，李寻欢自然懂得“药食同源”的道理，便花银子从猎户手里买下，想着拿回家用野菇炖上一锅，也能稍解穆梓长日喝药留在体内的寒凉之气。
　　其实李寻欢的厨艺相当惨不忍睹，但这狍子肉胜在浑然天成，再配上这山里土生土长的野蘑菇，清水盐巴一炖，出锅时就已经鲜香四溢。不过剩下的那一大半肉怎么保存倒成了老大难，他隐约记得曾在某地看过村民用烟熏的方法保存肉类，便依样划葫芦，找了片空旷的地方，支起木架铺上干草，吭哧吭哧忙活大半天，熏得整个山谷烟雾迷漫，等穆梓目瞪口呆赶来的时候，狍子肉已经被烤的透熟透熟了。
　　李寻欢想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狼狈的时候了，不但被熏了一脸的烟灰，连衣服都被烧掉半块。那块喷香的狍子肉滋滋的往下淌油，他的额头也在滋滋往下流汗，恨不得现在就隐形消失，而穆梓只是走过去擦了擦他脸上的灰，笑着低声说了句：“傻瓜。”
　　那是一个多月来李寻欢第一次看见他笑，虽然是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却让他恨不得再去打一只狍子来。
　　后来他们吃了整整三天的烤狍子肉，那张狍子皮就被穆梓留了下来，先是用溪水浸泡了十日，洗去上面的血腥味后，开始用砂纸一遍又一遍打磨。
　　李寻欢不知道他要用它来做什么，他也没有问。
　　他只想维持现在这种状态，哪怕这种平静比瓷器更加易碎。

　　穆梓听到门口动静，抬起头微微一笑，说道：“你回来了。”
　　李寻欢眼眶一热，轻轻点头，把药包放到桌上，说道：“今天在梅二先生那遇见了酒馆的王姑，她问你去了哪里，怎么都不见人影了，她新酿了几坛竹叶青，就等着你来喝呢。”
　　穆梓脑海里浮现小酒馆里那对面善心热的老夫妻，会心道：“这就要怪李公子太过小气，坐拥万贯家财却舍不得给我这个落魄可怜人花二两银子买坛好酒。”
　　李寻欢笑道：“等你身体好了，我就用这万贯家财为你买尽天下美酒。”
　　这里原本是梅二先生采药时居住的药庐，位居深山，人迹罕至，而他们已经住了二个多月。窗外溪水潺潺，鸟语花香，阳光明媚而温柔，所有的恩怨纷争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没有人再去提起。穆梓收起狍子皮，说了一句：“我饿了。”
　　这些日子一直都是李寻欢在下厨，虽然如此，但他的厨艺并未有半点长进，有时候从厨房从端出来的东西，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入眼，但不管是炒糊了的青菜，还是嚼不动的排骨，穆梓从来吃得津津有味。不会有人想到那双令天下恶人闻风丧胆的手，有一天会在厨房里捣鼓柴米油盐，可当李寻欢回头看到站在身后摘着豇豆的穆梓，他的嘴角便忍不住上扬。
　　他年少成名，早已是江湖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但他甘愿如此。
　　菜很快就炒好了，依旧黑的黑，糊的糊，唯一能算合格的，就是焖的那锅米饭。李寻欢看着桌子发愁，说道：“看来我真该找个饭馆学一学了。”
　　穆梓夹起一块茄子放进嘴里：“这样就很好。”
　　李寻欢尝了一口，味道果然和品相一样令人望而却步，明明就是按份量加的油盐，怎么就烧出口味这么古怪的东西？穆梓倒一点也不嫌弃，一碗饭很快吃得干净，李寻欢如同嚼蜡，草草扒了两口，便起身收拾碗筷，将草药倒进罐子煨上。
　　这是梅二先生翻遍古籍研配的药方，虽然不能药到病除，却有很好的调理固元之效，李寻欢每天都会在炉子前守上两个时辰，直到一罐子清水熬成一碗浓浓的药汁。
　　天色已经暗了，一轮弦月挂在泼墨般的夜空中，晚风拍打着窗户，丛林深处传来阵阵虫鸣兽叫，穆梓坐在灯下，又开始打磨那张狍子皮。
　　李寻欢端着药碗走进来，拿着勺子轻轻搅拌吹凉，才递去给他。
　　穆梓接来茗了一口，眉头照例紧皱，把心一横，仰头便全部灌进嘴里。李寻欢忍不住露出笑意，看到他手里的狍子皮已经平滑光泽了许多，心里想要询问，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柔声道：“天色很晚了，先休息吧。”
　　穆梓点点头，把狍子皮叠起来放在柜格里。
　　李寻欢关上窗户，吹灭油灯，在他身边躺下。
　　药庐里只有一个卧室，这两个多月来他们一直合衣同床而眠。李寻欢听到黑夜深处老鸦惨兮兮的叫声，有些心浮气躁，睡意愈发索然，而身边的人呼吸平缓，似乎早已进入梦乡。他想起那一日穆梓在李园悲伤绝望的模样，却在来到山谷的第二天就恢复了平静，就仿佛那日所见是他的错觉。
　　可李寻欢知道不是。
　　他还清晰记得穆梓抓着龙啸云手臂，要他和他一起离去时的神情，那悲切的眼神，就像一个濒死之人在抓着最后的希望。
　　可是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对龙啸云说那样的话？
　　难道他们……
　　李寻欢晃晃脑袋，把这个刚刚冒尖的想法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龙啸云不但是他的结拜义兄，现在更是林诗音的丈夫，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有这种想法。
　　这二个多月来他一直没有回李园，却总能从别人口里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他很清楚林诗音的心意，所以更不愿意去打扰他们的生活。
　　微微叹了声气，他侧目看向躺在身边的人。
　　一寸月光从窗户缝隙里投进来，薄薄映在穆梓脸上，胸口起伏，呼吸平缓而安静，李寻欢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浮躁的心绪莫明平静下来，倦意袭来，不由得渐渐睡去。

　　天亮的时候，穆梓已经不在屋里，李寻欢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他紧张地四处张望，远远就看到穆梓沿着溪边正走过来，心中一喜，便迎了上去。清晨的阳光分外和熙，像揉碎的金子般洒在溪流上，穆梓的笑容也仿佛在发着光：“前面树上结了许多野果，我去摘了些来，也能当一顿早饭了。”
　　他摊开手上的布兜，露出几个青油油的果子。
　　李寻欢会心一笑：“我们走走吧。”
　　果子自然是很甜的，雨露清风浸渍出来的味道，远远胜于任何栽培。李寻欢一口一口嚼着，心情就像这漫山遍野的花草一样灿烂。
　　他们并肩走在百花丛中，任凭彩蝶在身边飞舞，虽无半句交谈，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一汪深潭出现在视线里，落叶飘浮在池面，荡漾开圈圈波纹，两只蝴蝶飞过来，在池面转悠了几下，停在一枚落叶上，轻轻振着双翅。穆梓静静站着，微风卷起他的一缕发丝落在额前，清朗面容在水光潋滟中愈显柔和。李寻欢心头一动，感叹道：“若我能回到过去，一定不会让穆兄变成药罐子。”
　　穆梓眺望天边云卷云舒，神色平静：“有些事情就算知道结局，也是无法改变的。”
　　李寻欢道：“但事在人为，不是么？”
　　穆梓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他微微上扬的嘴角仿佛沉寂了千年的枯井，无法激起眼中一丝波澜。
　　李寻欢看着他在波光粼粼中的倒影，隐隐觉得不安，却又捕捉不到异样的痕迹。凉风吹皱了水面，他轻叹一声，说道：“过去已经不能改变，但在未来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尽自己所能，保全最重要的人。”
　　穆梓看着那两只蝴蝶振翅飞起，翩然远去，久久沉默。
　　空气里弥漫的花粉令他低声咳嗽起来，李寻欢心中一紧，说道：“过两日我去请梅二先生来复诊。”
　　穆梓点点头，低叹：“快要入秋了。”
　　他俯身去摘脚下的一丛红花，指尖传来剧痛，花茎上的一排尖刺已扎破皮肉，血珠滴落在花叶上。李寻欢握住他的手，挤掉伤口里的血，说道：“这是刺梅，花刺是有毒的，小心点。”
　　他的手很凉，十指骨节明显，在阳光下愈显瘦长苍白，李寻欢眼神充满担忧，牵着那只手道：“我们回去吧。”
　　穆梓感觉到从掌心传来的温度，身体一顿，终还是没有拒绝。

　　在山谷的每一天都是相似的，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纵然有再好的景色，看得多了，便也就淡了。李寻欢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平淡，但是现在，他愿意收起所有锋芒，留在这青山绿水间陪伴那个人。
　　晚饭是两条从溪里捞来的鱼，一碟荠菜和几枚早上摘的青果子，灶火焖的米饭白莹莹的冒着热气，李寻欢说道：“刚才我看见林子里有野兔跑过，不如我明天去碰碰运气，兴许还能猎到狍子。”
　　穆梓夹了块焦黑的鱼肉吃着，取笑道：“然后再将半个山谷熏的烟雾迷漫么？”
　　李寻欢笑道：“至少穆兄又多了一张狍子皮。”
　　穆梓道：“一张就足够了。”
　　李寻欢终于问道：“你要拿它做什么？”
　　穆梓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既然不说，李寻欢也不会再问第二遍
　　他只希望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不管是打磨一张狍子皮，还是留在山谷里。
　　夜色渐渐深了，喝过药之后，他们合衣躺在床上，风吹打着窗台，月光静静流泻进来，仿佛给地面铺了一层银霜。李寻欢轻轻握住穆梓近在身侧的手，那手依旧是凉的，仿佛从来没有温暖过，他低声说道：“穆兄，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在这里陪你。”
　　穆梓呼吸平缓，似乎睡得很沉。
　　李寻欢没有松开那只手。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再松开了。
　　从相遇之时，李寻欢便觉得他们之间有着很深的羁绊，他们之间有太多相似之处，他并非不知道这太过古怪蹊跷，他怀疑过，也曾想过追根究地，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怀疑都输在了“情”这一字上。
　　他不想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有什么目的，他只想握着这只手走下去，不管前路有多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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