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界生存实录

　　女孩快步地穿过街道，尽量避开人群，悄然来到自己居住的板棚。这里是帝国最脏乱的角落——贫民窟。
　　巷道的排水沟流淌着浑浊的水，顺着水流漂着细小的浮沫，这里的人们不会因为几天前的旧事而改变生活的轨迹，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
　　黑洞洞的门后，没有一个人在。
　　女孩蹑手蹑脚溜进半掩的木门，手心沁满了汗。身后，一个声音阴测测道：“你去哪里了。”
　　她回头，挤出一个笑容。
　　母亲的恩客。
　　被抓着头发打的时候，女孩甚至没有一滴泪可流。从眼角看起来，男人脸上颤动的横肉让她想起前几天吃过的水果冻。她扯了扯嘴角，真疼。
　　“你放开她！”一个女人从内室疯狂地扑上来。接着女孩感到自己的头被她紧紧塞在怀里，牵动伤口，她的头皮火辣辣地痛。
　　女人在和男人吵架：“你说过你不会再找莉儿麻烦的！”
　　“眼睛一样，名字一样，两个jian人罢了！”男人嗤笑，手脚又开始不干不净。
　　女孩的表情很冷，她揉着脖子撑着起身，向门外走去。男人伸出手薅过她干枯的头发，却被女人不顾一切地抱住，两个人缠斗时，女孩从交横扭动的四只胳膊下跪着爬过去，立刻跳起来飞一般地跑出来。
　　腥味令人作呕，可这就是布莱顿的街道，苍蝇和老鼠的天堂。
　　女人在尖叫，声音刺耳到能够震破耳膜。男人在嘶吼，像是某种野兽沉闷的吼叫。
　　这种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女孩不大记得。她不知道父亲是什么人，但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事实上，她从没见过他。
　　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销声匿迹，只留下她和外婆。外婆的身体不好，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想尽各种办法活下去。而这样的母亲在一年前，又再次回来了，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
　　虽然很想对她大吼大叫，“为什么抛弃我之后还有资格回来”之类的，但终究也没说出口。女孩也不大明白，她有想要的东西，十分想要，想到心会一阵阵的疼，那边是——像个普通女孩一样活着。有零食和妈妈最拿手的派，和花裙子和毛绒绒的小熊玩偶。
　　她大概还对这个挂着“母亲”头衔的女人抱有期望吧。
　　最单纯的、小小的卑微的欲求，在她心里扎根了。
　　女孩看着摊在手心里的几枚铜黄色的，汗津津的硬币，最后收进了衣兜。留着还买些小东西吃。
　　隔壁的老头子正在门框上蹲着，用浑浊的花眼捕捉火石一闪而过的火星。女孩看着大部分火花落在他满是破洞的旧衣服上，咧了咧嘴，劈手拿过火石，替他擦燃火石，点亮蜡烛。
　　“谢谢啊，小姑娘。”老头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她的脸。
　　“用石头取火还是很不方便啊，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东西，能更简单地点蜡烛。那样爷爷也会方便不少吧。”女孩坐在门框另一边，和老头随意地聊天。
　　她眯起眼睛，碧绿色折射出灰蒙蒙的天空。老头咳嗽一声，她感到自己被阴影遮住了，睁开眼，几乎还来不及反应的女孩被高大的男人捏着脖子提起。
　　似被冰冻结，男人声音冷硬：“那个女人，给我找来。”
　　女孩终于露出慌乱的表情。母亲惹了个大麻烦，白色的长袍浮动精致刺绣，价格不菲，她小小年纪混迹布莱顿贫民窟，对于这种装束，却是十分熟悉。声音因为窒息而显得艰涩，女孩开始难受地咳嗽。
　　“那……里……”她抬起绵软的胳膊，为他指出一个方向。
　　被毫不留情地掼在肮脏的地上，女孩勉强地勾起嘴角，眼前一片模糊。
　　老爷爷，你其实不用担心，因为这样的生活，她习惯了呀。
　　里屋的争吵再次变得激烈，原来那个人看起来一副冷冷的样子，也会这样不顾形象和斯文地大吼大叫。人是不是，都有两幅脸孔？
　　老头子破风箱一般的嗓音响起：“孩子，你还好吗？”
　　女孩笑着，却比哭还要难看：“我只是……只是想要安稳的生活呀……”
　　马车咯吱咯吱压过石板的声音，野猫尖细的叫声，水泼在石板上，菜叶在水桶中晃荡的声音，女人泼辣的骂声，婴儿的啼哭。
　　关上门，这些仿佛只存在于历史般遥远。这里不是市井中心，事实上，他们搬离贫民窟已久，不可能听到这些。千真万确，莉莉陷入了梦魇，就在刚才。
　　莉莉“嗤”的划亮火柴，红色的硫磺擦过火柴盒的声音很轻快，红色的火焰鼓起来后，照亮她阴郁的脸。
　　没人的时候，这里只有黑暗，外祖母不会点灯。丽则是因为习惯，不喜欢任何的光亮。
　　即便是在梦中，想起那些旧事，她的心情依旧变得很糟。甚至连丽叫她的声音，也选择刻意忽略。
　　“莉莉，莉莉！”
　　她不耐烦地回应：“怎么了？”
　　“西蒙的朋友，那位小姐……”丽手足无措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她身边，小萝莉的身体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连脸上的细细的绒毛都透着明亮之色。
　　和她完全不同。
　　莉莉从屋子最里面的阴影中走出，露出笑容：“这个，你，名字应该是小诺拉吧。”
　　“是。”女孩左边有一颗小虎牙，大概是不经意露出来的。但她的眼底没有笑意。
　　严肃的小鬼。这幅人小鬼大的样子，倒令她格外熟悉且亲切。良好的出身，这让这位大小姐的眼睛坦荡无邪。瞳孔呈现美丽的灰蓝色，冷澈无波，但从这其中她什么也读不出来。
　　西蒙这几个朋友中，莉莉大概最欣赏的，就是面前这个小诺拉了。克里斯蒂安不加掩饰的傲气让她心生讨厌，而温泽绵软善良，这样近似于施舍的善意却只让她嗅到高高在上的味道。同样是上流圈子的贵族，只有诺拉真正做到了不卑不亢。这也是她不会反感这位小姐的原因。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诺拉道。声音清亮，并不强硬，却又拥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压迫感。
　　莉莉的汗顺着额角一直淌下，从下颔的边缘慢悠悠地坠在衣领上，留下一小块水渍。
　　她直觉知道，这孩子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丽还是那样彷徨无措。衰老到不成样子的婆子也从里面走出来，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
　　“那个东西，你们还想要吗？”
　　莉莉知道，最终一定会是以这种荒唐的结局收场的。那些丽看中的不堪一击的希望不过海市蜃楼，可是可笑的是，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选择相信她，包括，她亲爱的好弟弟。被拆穿的惊惶不足以描述她的心情，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四面楚歌吧——
　　“我们不管什么时候，都希望拿到‘那个’。这也是我的母亲的意愿。”莉莉的声音极力保持着平稳，可细微的颤动泄露了她不愿为人所知的紧张。
　　“母亲？你说母亲？这个词真的是你自心而发的？”诺拉忍不住打断她，满脸怀疑。
　　“什么……”丽张开嘴，但莉莉用粗暴的方式阻止了她讲话。
　　“我真的很怀疑你是以怎样的心情，去叫这个女人‘母亲’的。”诺拉道，莉莉竟有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怎么可能。她是我的母亲，这种想法太过大逆不道了——用古东方的俗语来说。”
　　“大逆不道可不是俗语，这个就且放在一边。总之你们母女关系怎样我也无权去管，只要不是这涉及到了我的利益的话。”诺拉语速极快地讲完这一段话。在莉莉还没有放下高悬的心时，她再次开口。
　　“你对你身为妓‖女的母亲旧积怨言也不是好事，个人建议，还是好好说清楚吧。但现在，你们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等等，你说我的母亲是……你怎么可能知道？”莉莉失声叫道，她此时全然顾不到面前只不过是个故弄玄虚的小鬼，她现在只有被人戳穿的难堪和赤果的羞愤。她怎么知道的？她怎么可能知道？对，西蒙……一定是西蒙……
　　诺拉将这些失控的反应尽收眼底，略感无奈。她说这番话无非是心理战术，让对方感到动摇，自己好达到目的而已。但收到这样预想之外的大动作，却不是她想要的。
　　很简单的猜测。莉莉的眼睛是幽绿色的，而西蒙则是纯粹到不含杂质的碧蓝，这样的人拥有王城贵族的血统，而两姐弟无论谁的眼睛，都与母亲丽不同。首先排除收养的可能性，处在社会底层的丽不可能去收养一个女孩子，她甚至没有钱准备女儿的出嫁，去收养有贵族血统的西蒙就更不可能了。如果说两姐弟的父亲都是丽的顾客，就很好理解了。
　　丽有典型风尘女子的特征，尽管她极力遮掩，，甚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老气横秋，但垂下的眼睛掩盖不住浸在骨子中的轻佻气质。结合刚才的推论，答案很明显。
　　同样，姐弟两个对母亲的态度也有所不同。西蒙像是这个年龄所有男孩都会做的那样，不热络，却保持着亲近和尊敬。而莉莉的反应则耐人寻味，她的情感流于表面，所有的激动中和，看不到一分的真心。这大概与莉莉和西蒙不同的成长环境有关吧。且不论原因，西蒙显然接受了贵族式教育，生活优渥，但他的姐姐莉莉却是混迹贫民窟，同城市的肮脏讨生活。丽或许是为了小儿子而选择放弃出身糟糕的女儿。如果真是如此，就不难理解莉莉的态度了。
　　但诺拉显然不想长篇大论：“猜的。”
　　“只靠猜测就可以走到这里，真不容易。”莉莉沉默，苦笑，“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的目的的？也是猜测？”
　　女孩露出到这里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跟踪了你。”
　　“……”
　　“我们的确很需要那个东西。不然也不会让西蒙想尽办法找来克里斯小姐，不惜用谎言骗她过来。对此我们也很抱歉。月殿的禁制很严密，我们甚至不可能接近它的附近。”莉莉的表现自然而真挚，不像是随口敷衍。
　　诺拉的手指一遍遍捻着衣角。这是她在回到布莱顿后换上的。彩绘的灯笼袖长衫，下面是宽松的亚麻裤子，在裤脚用绳子收口，宽宽大大的十分方便活动。诺拉很喜欢这种款式和料子。她突然放下扭成麻花的衣襟角，皱起的小小眉头看起来更像是撒娇。可莉莉知道这个孩子绝对没有看起来那么纯良无害。
　　“边走边说吧。”莉莉说。丽想要说什么，看到大女儿有些恐怖的表情，她并没有跟上。诺拉笑了一下：“你也要来，丽——阿姨。”
　　这一声“阿姨”被她说得十足戏谑。丽的肩膀一抖。
　　但比起大女儿色厉内荏的瞪视，这个十岁女孩的眼神，似乎更加冰冷。她犹犹豫豫地跟在两个人身后。
　　莉莉回头，语气柔和地与老妇人道别：“外婆，你先回去，自己也要小心一些。我会回来做饭的。”
　　“西蒙的学费和生活费是那位大人承担的？”
　　诺拉身上的彩绘是这条灰暗街道上的唯一亮色。时不时，有瘦骨嶙峋的流浪汉投来各种目光，而她只是向前走着，没有丝毫停顿。
　　“……并不是。”莉莉权衡之下决定说实话。毕竟西蒙和克里斯失踪，最后一条路也堵死了。
　　“是谁？”
　　“我不知道。丽从不告诉我这些事。”莉莉的回答很淡漠，“但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并不是西蒙的父亲。”
　　诺拉暗道不好，虽然大致有了推测，但不知道那位大人的身份，她的推理也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莉莉等她开始沉思，便开口说：“你已经问过我，现在不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吧。”
　　“请便。”诺拉示意她可以问了。
　　“你对‘那个’，究竟了解多少？”
　　诺拉不以为意：“事实上，一点也不。但我总会知道。”
　　莉莉一时哑然，但很快，她说道：“你不会理解，但这是必须的！为了拿到它，为了能够继续活下去，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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