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与权宦

　　李氏瞥了樱宁一眼，恭声对婉宁道：“既然娘娘有客到，臣妾等便不打扰了，改日再进宫给娘娘请安。”

　　李氏与婉宁虽是亲生母女，但婉宁贵为皇后，李氏却为外臣命妇，虽有一品诰命，也只是臣下——君君臣臣，按着大梁的规矩礼法，在婉宁面前，李氏就是奴才。

　　若无旁人在场也还罢了，既然裴铮就站在一边，该有的礼数便不能短了。

　　婉宁笑着对李氏点点头，叫人把玉坂和张皇后派来的两个小宫女喊了来，吩咐道：“……替本宫送送夫人、少夫人和五姑娘。”

　　李氏便对裴铮颔首：“妾身告辞。”

　　裴铮微微一笑：“夫人慢走。”

　　李氏、郑氏与樱宁三人告退出了景泰宫，玉坂一路将她们送出内宫，交给在乾清门处当值的太监，请他送几人出宫。

　　那太监与玉坂原是相熟的，也认得李氏乃顾阁老之妻、宣后娘娘之母，自然满口应承，接了李氏的打赏，笑吟吟地躬身道：“顾夫人、少夫人、顾小姐，这边请。”

　　几人便从顺安门出了宫。

　　顾家的马车一早便等在了宫们外，跟车的婆子看见主子几个，忙小跑着过来迎接。

　　李氏一直挂在脸上的温和笑容终于落了下去，她冷冷盯了樱宁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扶着婆子的手便上了马车。

　　樱宁被她盯得心中忐忑，却又不明就里，只好拉着郑氏的手，小声道：“大堂嫂……”

　　郑氏安抚似的朝她笑了笑：“没事、没事，先上车罢。”

　　二人便相携着上了马车。

　　直到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得得得地动起来，樱宁才红着眼睛问郑氏道：“……是不是因为娘娘没有将我留在宫里，大伯母才不高兴的？”

　　郑氏摇头，温和地笑道：“不是。”

　　樱宁瞪着眼睛追问：“那她老人家为什么不高兴？”

　　郑氏眼前闪过裴铮那张俊秀出尘的脸，想起丈夫先前偶尔透出过的话风，心下微微一沉，面上却半点不露，只是柔声道：“你是小孩子家，许多事情都不懂，总之母亲心绪不佳，与五妹妹并没有关系。”

　　樱宁 “噢”了一声，又问道：“那宣后娘娘为什么不将我留在身边——是因为她不喜欢我么？”

　　郑氏笑了起来：“不，正是因为娘娘喜欢你，才没把你留在宫中的。”

　　樱宁一脸茫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郑氏见她如此，叹息一声，解释道：“宫中规矩繁多，娘娘见你性子跳脱，怕你突然进宫会不习惯，便先派两个教养嬷嬷来告诉你宫规礼仪，等你学得好了，再进宫去陪她。那时娘娘也已出了月子，便可领你去逛御花园，好叫你看看，御花园池子里的锦鲤，是不是也长得肥头大耳。”

　　樱宁听了这话高兴起来，连连点头应好，转了转眼珠子，又忽然压低声音，问郑氏道：“大堂嫂，方才咱们在景泰宫遇见的那位大人，您可认得么？”

　　郑氏见她终究还是将这话问了出来，心下一松，便也学她的样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你说的可是方才那位裴提督？”

　　樱宁点头道：“是啊是啊，我看他似乎与娘娘十分相熟——他是不是咱们家的故交，或者，是大伯父的门生？”她双眼亮晶晶地，“我看他衣着华丽、举止文雅，定是位世家公子，与娘娘交情甚笃，想来定是才能卓著之人。”

　　郑氏失笑，斜睨着她道：“你大伯父是宣后娘娘的亲生父亲，尚且不能进宫去探望女儿与外孙，年轻的世家公子又怎会进得了景泰宫？”见樱宁瞪大眼睛，她微微一笑，接着道，“——他既不是咱们家的故交，也并非你大伯父的门生，之所以与宣后娘娘相熟，是因为他曾是景泰宫的总领事太监，是娘娘的心腹。不过，他如今已是提督东西二厂、权势滔天的厂公，便是宣后娘娘对他，也有几分忌惮的。”

　　樱宁失声惊呼：“您说他是个……”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讲后面两个字喊出来，过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低声道，“他、他怎么会是太监呢？我看宫里的那些太监个个长得奇形怪状，说话也阴阳怪气。就方才给我们领路那个，说话声音尖细尖细地，听得我掉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他可半点都不是这样的啊！”

　　“人有美丑之分，这是爹娘给的——裴提督从前便生得好，进了宫，自然也是个好看的太监。”郑氏对樱宁很有耐心，慢条斯理地开导她，“不过，俗语有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看他生得白白净净、斯文儒雅，便当他是个谦谦君子么——东、西二厂是什么样的去处，我想你也是听说过的。”

　　樱宁面色苍白，嗫嚅着道：“我听说，东厂里死过很多很多人，流出来的血凝在地上，将地板都染成了黑色……”

　　郑氏望着神情惊惧的樱宁，认真地道：“东厂的地是不是黑色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裴提督此人绝非善类，不是你这样的闺阁小姐应该相交的，往后你见着他，便只当不认得他，知道么？”

　　樱宁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失落，眼中亮光也渐渐黯淡下去，终究还是低低应了声是。

　　想了想，却又问道：“既然他是这样的坏人，那宣后娘娘为何要与他相交呢？”

　　郑氏神色一顿，很快又恢复正常，道：“裴提督毕竟曾是景泰宫的人，娘娘看在主仆一场的情分上，总会给他一些体面。不过，倘若裴提督当真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宣后娘娘也定不会与他同流合污的。”

　　说着，拍了拍樱宁的手：“好了，这些事情本就与你无关，我和你说这些，也只是想告诉你凡事不可以貌取人，你可懂了？”

　　樱宁重重点头，展颜笑道：“是，多谢大堂嫂！”

　　二人便再无话，只余马蹄声一路不紧不慢地往顾府而去。

　　……

　　景泰宫。

　　小厨房送了冰糖炖燕窝来。

　　婉宁也的确有些饿了，捧着吃了大半碗，又用茶水漱了口，才看向一直垂手立在一边的裴铮。

　　“你来得正好，本宫刚好有事问你。”她直截了当地道，“方姑姑的伤势如何了？”

　　裴铮答道：“回娘娘，方姑姑伤了腰椎，总要养个一年半载才能有些起色，且她毕竟年纪大了，虽不至于瘫在床上，往后多半也会不良于行。”

　　婉宁沉默着，一时没有开口。

　　裴铮便又道：“不过，她为保娘娘和公主而伤，是忠仆，理应得到嘉奖。等她伤势略好些，娘娘赏她些金银财帛，让她体体面面地出宫，也算是个善终。”

　　后宫中若有宫女、嬷嬷急病或者受伤，不许由太医诊治，只能自去御药房抓些药吃，若还不好，便要统一迁至北宫寒秋院静养，至于能不能痊愈出来，则得看各人的造化了。

　　方姑姑因为有裴铮的交代，并未迁往北宫，而是住进了内务府后院的厢房，吴总管还悄悄请了太医为她看伤。

　　说起来，裴铮这样的处置，也算是极妥当的了。

　　婉宁却蹙了蹙眉，道：“本宫要挑两个嬷嬷过顾府教导家中的姑娘，就请裴提督替本宫选一个熟知宫规礼仪的姑姑，连同方姑姑一道送过去罢。”

　　裴铮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定定看着婉宁，半晌方展颜笑道：“娘娘仁厚。”

　　方姑姑少年守寡，膝下并无子女，若是婉宁单赏些财帛打发她出宫，一来她生活不能自理，二来坐吃山也空，金银财物总有用尽的时候，只怕她要晚景凄凉。

　　可若是以教养嬷嬷的身份去到顾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一则这是她原先的老主家，人情熟悉；再则，只要自己一日不召回方姑姑，顾家便得好生生地供奉她一日。

　　而且，方姑姑这样便算是奉旨出宫办差，不仅可以照常领取宫中月例，婉宁还能以此名目常常打赏于她。

　　却听裴铮凉凉开口道：“微臣一早就说过，娘娘冰雪聪明，无论想做什么事，总是能做成的。”他侧了侧头，露出个有些夸张的困惑表情来，“只是微臣有一事不明——眼看着娘娘即将万劫不复，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地安排一个下人的去处？难道，您真的以为，在您百年之后，顾家人还能记得您为家族牺牲的一切，从而善待一个无用的老婆子？”

　　这样的话，简直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送完李氏等人回来的玉坂刚走到廊下，听到门帘内隐约传出的人声，不禁脸色大变。

　　她忙转目环视四下，见左近并无旁人，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开两步，把起风来。

　　殿内。

　　婉宁并未动怒，只是冷冷盯着裴铮，半晌，开口道：“裴提督有话不妨直说。”

　　裴铮笑了笑，负手在屋里转了一圈，仿佛云淡风轻一般，说出来的话却令婉宁面色一变：“听说，皇后娘娘今儿盛赞了永安公主的容貌，还特别喜欢公主的眼睛。”

　　婉宁冷笑：“难道你以为本宫真会怕了她？”

　　裴铮摇头：“娘娘自然是不用怕的——您有皇上的眷顾，只要娘娘让皇上高兴满意，皇上自会出手护您，区区一个皇后，又有何惧？”

　　又是这个。

　　婉宁脸色一黑，哂道：“怎么，你还管带拉皮条的？”

　　裴铮似乎没想到一向矜持自重的婉宁会说出这种糙话，愣了愣，露出个古怪的笑容，摆手道：“娘娘误会微臣了——娘娘喜欢谁、想和谁在一处，都是您自己的事，微臣绝不敢置喙，”他顿了顿，看了婉宁一眼，又道，“若是娘娘不想成为皇上的妃嫔，微臣亦可鼎力相助……只要娘娘一声吩咐。”

　　婉宁不置可否的“嗯”一声：“不知你要如何鼎力相助？”

　　裴铮就又抬头看了婉宁一眼，正好婉宁也在看他，二人目光相接，裴铮微微一怔，迅速转开目光，口中道：“虽说娘娘有倾城之姿，但宫中最不缺的便是美人——等此番选秀过后，皇上身边众美环绕，对娘娘的心思想必就会淡上许多。”

　　婉宁蹙眉：“可惜皇上已有圣裁，要过了年关再为秀女册封——这离年关还有四个多月呢，谁知他什么时候兴致一起，就来了景泰宫。”

　　裴铮闻言，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不答反问道：“娘娘对此不是早便定下妙计了？”

　　婉宁扯了扯嘴角：“这还要多谢裴提督的提点。”

　　裴铮微笑，并未否认。

　　婉宁便转了话题，道：“既然本宫不能得到皇上的庇护，又该如何应对皇后的威胁呢？”

　　“这就要看娘娘如何决断了——在微臣看来，除委身皇上这条中庸之策外，娘娘还当有一上策、一下策可选。”

　　婉宁瞥了他一眼，没有搭腔——平生最厌恶旁人在她面前自作聪明！

　　难道姓裴的以为在她面前卖个关子，她就会乖乖儿追着他刨根问底？

　　她顾婉宁可是皇后，自有她的骄傲与矜持，才不会对他这个小人低头。

　　这厢裴铮见婉宁不接自己的话，也不在意，顺留着就把话说了下去：“原本微臣以为，顾夫人来见娘娘，定是要劝您奋勇力争，为家族流尽最后一滴血泪的。可微臣观您神色，倒像是尘埃落定，决心激流勇退一般。”说着，他微微嗤笑一声，“真是奇怪，难道令尊以为就凭方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便能宠冠今上后宫，保得他官运亨通、顾家荣华富贵了？”

　　顾家的事，婉宁自然不会对裴铮明说，只是挑了挑眉，反问道：“怎么，裴提督认为激流勇退不妥？”

　　“自然是妥的，”裴铮笑了笑，“若娘娘生下的是一位小皇子，娘娘便是想退，旁人也不容您退。而娘娘诞下永安公主，却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只要您将手中权柄统统交于皇后娘娘，再离皇上远远儿地，带着永安公主年深日久地躲在景泰宫，虽说周遭清冷些、下人怠慢些、用度紧张些，日子总是能过的。只要娘娘和永安公主身体强健，别得什么重病，性命想来也是无虞，”说着，他看了看婉宁的脸色，又似笑非笑地接着道，“自然，永安公主有您这样倾国倾城的母亲，长大了也定会是个难得的美人，虽然不受宠爱，好歹地位尚且最贵——到时候封个和亲公主，嫁到关外北狄、或是漠北草原，说不好也能得个王后当当。”

　　婉宁的脸色已隐隐发青，狠狠盯着裴铮，真是恨不得抽出身后大迎枕砸在他头上，砸得他脑袋开花才好！

　　良久，她却只是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忠言逆耳，裴铮这回说的并没有错——这后宫的日子就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主动交出权柄，就是将屠戮自身的刀亲手交到旁人手里。

　　婉宁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开口道：“看来，裴提督的上策，是要本宫主动出击了？”

　　“是——以攻为守，自然无往而不利，”裴铮注视婉宁，缓缓道，“微臣会是娘娘最坚实的后盾，愿为娘娘做任何事。”

　　婉宁点头：“好、好，你这忠心真真是表到本宫心坎里去了。只是，”语声忽冷，“你这般鼎力相助，为的又是什么呢？”

　　“微臣早就说过，”裴铮并不慌张，坦然答道，“微臣所图不过名利耳，娘娘走得越高，微臣所得也就越多。”他弯了弯眉眼，有些戏谑地道，“再说，微臣不与您合作，难道还要去相助贵府那位少个心眼的五姑娘？”

　　听他提起樱宁，婉宁不由想起方才堂妹初见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不知怎么地，心头忽地冒出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滋味，话就不经思考地出了口：“本宫看五妹妹对你似是十分另眼相看，裴提督说话又何必如此不留余地呢？”

　　裴铮闻言，挑了挑眉：“是么，微臣倒没有留意，”微微一顿，笑意从眼角眉梢露了出来，“不过，微臣对娘娘之心可昭日月，是绝不会多看旁人一眼的——娘娘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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