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

　　大厅上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刚才的火花，只是晋潭绯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来，又很快投到别的地方去。而这时晋潭笙已经开始说尸体的事情。
　　“……都是不同派系的人，全为中毒身亡，而就体征来看，是鹤顶红无疑。”他在阐述之前就已经说过的话，大概是想总结一下什么的。他顿了一下，看上去还要说些什么，但是夜司眠打断了他。
　　“尸体还在原地吗？我想去看看。”说着他站了起来，似乎无论晋潭笙怎么说他都会去，他只是声明一下而非询问。
　　晋潭笙看他一眼，转看向大厅的众人：“晋某尚未移动他们，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在下也觉得，先去现场看一看为好。”温和的声音响起，出声的人是钟离雨暇，而他很显然在众人中的威望甚高，这话一出，便有不少人应和。
　　直到夜司眠对面的人也点头答应，晋潭笙这才说：“众位请跟我来。”
　　“无聊的形式。”夜司眠悄悄对她说，她点点头，握住他伸出来的手。
　　他们去的地方是一个院落，而去的路上陈东篱开始感到莫名的眼熟，直到打开门进去她才认出来，这居然就是她之前住过的地方！
　　而现在，平日里干净整洁的院子里堆着尸体，他们就那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人拿着灯在院落周围，照亮了那些尸体。陈东篱开始感到害怕，她必须紧紧地抓着夜司眠的胳膊才不至于尖叫出来或者软倒在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尸体，人的尸体，就这么在她眼前，在她以前住过的地方。
　　这样的冲击让她的眼眶一阵湿润，但那并不是因为伤心或者激动。
　　她把这一切都看得太简单了，钟离雨暇的计谋，破坏以及查询真相，只有现在她亲眼看着这所有的尸体，她才感觉到这一切是何等的可怕。
　　她发不出声音来。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夜司眠垂头看了她一眼，捏了捏她的手。温暖的体温传递过来，这让她多少安心了一些。
　　“没事。”她低声说，尽量忽略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夜司眠看她一阵，也没多说，对着不远处的晋潭笙点点头，就松开她朝最近的那具尸体走去。而被一下子放开的陈东篱先是哆嗦了一下，下意识想跟上去，又马上停住脚步，站在原地看着他。而周围的那些门派首领见状，也三两个上前去探查尸体的情况。
　　夜司眠检查了几具，看了忙碌的众人一眼，退回到原地，而一见他过来，陈东篱忙迎上去问：“怎么样？”
　　“你不怕了？”夜司眠答非所问，嘴角扬起戏谑般的笑。
　　被戳中痛楚，她脸色一白，又马上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有什么发现？”
　　察觉她是不会跟着自己的话题走，他无奈的笑了一声，道：“小笙说的没错，看上去确实是鹤顶红所为。根据尸体的情况，死亡时间大概是在两个时辰以前。”
　　“全部都是两个时辰以前？”
　　“我检查的那几个都是。而且看他们面色惊恐，喉咙上有抓痕，却没有人成功将毒逼出体外生还，看来毒性强烈而且发作迅猛。他们的身上甚至没有多少撞击的痕迹，而且只有喉咙处有抓痕，恐怕是中毒之后死的太快都来不及制造点什么让别人发现。”
　　“鹤顶红这么厉害？”
　　“对一般人来说，是，但是他们也不都是一般人，如果是普通的鹤顶红，也不至于此。”夜司眠扫了院子一眼，突然嗯了一声，也不管陈东篱问他怎么回事，就疾步过去迅速查看了所有尸体，就像是有了既定目标一样，非常快的检查了他所需要的部分。
　　然后他走过来，道：“他们应该不是在这里死去的，而是在别的地方被毒死之后，被人搬到了这里。”
　　“你怎么知道？你刚才看什么去了？”
　　“他们身上没有打斗的痕迹，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在没有防备的时候被毒死的。如果他们都是死在这里，首先不可能是这么多人同时死，而如果一旦有了先后顺序，后面来的人不难会注意到异样，更不可能被毫无防备地撂倒。而且初步估计他们中毒的原因是口服，你觉得会有人请他们一起来这里喝茶吗？”
　　“……也不是没可能。现在是特殊期间，不同流派的人被聚集到一起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如果发起方是那个钟——夏离，那么他们都会过来的可能性就很大了……不过死掉的人里面也有你的人，他们对夏离应该没什么好感吧……”
　　“也有道理，不过具体情况还需要进一步勘查。”夜司眠笑了起来，他看着皱眉思索的陈东篱，又看看忙碌的众人，道：“不如你自己过去看看？百闻不如一见，也许看到之后你会有什么想法呢。”
　　“啊？让我去看尸体？不，不行——”陈东篱感觉自己心跳都停了一拍，不，她现在能站在这里已经很勇敢了，还要让她上前去，这简直太可怕了！“不，我不过去，我对尸体没什么研究，去了也没用。”
　　“没事，我陪你一起，你负责发现，我负责解释说明。”夜司眠笑道，不顾她的抗拒就把她往那边推，她又不能反抗的过于剧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动不动的尸体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不过看来夜司眠也真的没有放弃的心思，既然如此与其被丢脸的推到尸体上，还不如自己过去。想到这里，她伸手挡开夜司眠，注视着尸体，缓缓地一步一步走过去。
　　看到那张恐惧的脸的时候一股想要呕吐的欲望冲上喉咙，她立马伸手卡住脖子，努力把那种感觉咽下去。
　　不行，至少，不能在这里，要忍住，一定要忍住——没事的，不过就是尸体罢了，他已经不是人类了，对不对？别把他当做人，只是一个物体而已，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是它，它而不是他——对，观察它，找到你需要的东西。观察它，它不会突然跳起来咬掉你的手指头的！
　　她颤抖的手指缓慢的翻查着那句已经失去温度的躯体。它扭曲的脸，嘴角还残留着白沫和血渍。脖子，上面有掐痕，还有出血的痕迹。手，扭曲的厉害，指甲里面还有残留物——她的手剧烈颤抖着，然后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她没有回头，但是感觉似乎比刚才好了那么一点。
　　裸露的肌肤她就只能看出这么多，夜司眠似乎也没有想让她再看下去的意思，把她拉起来道：“剩下的事交给别人，你的任务完成了。”
　　陈东篱顺从的起身，实际上她的腿软得几乎无法站立，才站起来又马上跌倒下去，慌忙间她的手撑在了尸体上，那种微妙的触感让她从心底感到发毛。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回去了。”夜司眠像哄小孩儿一般说着，抱起她，迅速消失在这小小的院落中。
　　*
　　回去之后陈东篱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她近乎疯狂的擦洗着可能碰到过尸体的地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抖。她在后怕，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刚刚都做了些什么。
　　她见到了真正的尸体，还触碰了它——死于中毒的尸体！而没人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毒，通过怎样的途径传播——她怕死，怕中毒，怕感染——她的身体还没全好，浸泡在热水中让她介于舒适和疼痛之间，但是她还是用热水浸润所能触碰的每一寸地方。
　　她颤抖着让自己放心，通过擦洗身体的方式来让自己平静，不再去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夜司眠就站在她门外的回廊上，准确的说，他是坐在回廊边的靠栏上。对于一派之主来说这种行为有失风度，但是呆在正在沐浴的女子门外就已经足够下流了，他不介意再添上一条。不过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他没想那么多。或许是为了能够在睡前再和她说说话，或许她还有什么隐瞒，会在这种时候告诉自己——她刚受过惊吓，也许思维不会太清晰，也许他随意说两句就能套出她的话来——尽管他从未这么做过。
　　所以这种原因或者理由就没有意义，他觉得他只是想坐在这里，让微凉的夜风拂过他的脸庞他的发丝他裸露的脖颈。他看着漆黑夜空中稀疏的几点星光，觉得挺惬意。
　　直到一个下属过来破坏了这一片沉静。
　　“教主，晋姑娘想要见您。”
　　晋姑娘？是绯儿吧。他回头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对下属道：“让她过来。”
　　那属下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问“就在这里？”
　　他笑了起来：“就在这里。”
　　属下回了声“是”就走了，不一会儿，一身红衣艳丽的人影在夜色中缓缓逼近。
　　或许用逼近这个词并不恰当，因为绯儿看上去没有什么攻击性，至少现在没有，至少不足以让他绷紧神经提高警惕。所以他还是懒懒的坐在靠栏上，背靠着廊柱，对着走近的少女露出温柔的微笑。
　　“你来啦，是想和我一起欣赏夜色吗？”
　　领路的下属早已知趣的退下，只留夜司眠和晋潭绯两人。对于夜司眠的调戏，晋潭绯没有接茬，她咬着下唇面色发白，看上去很严肃，而这一时的静谧让夜司眠身后房间里的水声更清晰了。
　　“绯儿？”夜司眠叫她，将少女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来，“不要看不该看的东西。”他说，虽然还是笑着，但总觉得有点焦躁。
　　“……深夜拜访，如有打扰之处还请教主多多包涵。”晋潭绯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道。她的声音小小的，听上去有些憔悴。
　　自家兄长的地盘上出了这种事，她会担心倒也正常。
　　“自然无妨。不知绯儿是否愿意和我共饮一杯？”
　　“我来找教主，是为了今日发生的……血案。”晋潭绯没有理会他的言辞，单刀直入。
　　“哦？绯儿有了线索？不过为什么要特意来告诉我呢？”夜司眠漫不经心的笑。
　　“因为你是唯一会相信我的人。”她说，脸色苍白如纸。
　　夜司眠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小笙若是听到这话真得气死了，你连他都不信，却跑来找我？我真是何德何能，得到绯儿如此垂青？”
　　“至少你不会问我为什么。”晋潭绯看上去毫不动摇，“关于那些人所中的毒，可能知横盟的藏书库会有线索，如果你想知道，可以去找找看。”
　　“绯儿这是在教唆我擅闯知横盟禁地？绯儿这么想知道原委，为何不自己去呢？”
　　“擅闯禁地不也是很有趣的事吗？每日子时三刻守卫都会换班——在东北角你会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她向四周瞥了几眼，压低声音道。
　　“我想要的东西？”夜司眠嗤笑一声，他看着晋潭绯，目光渐渐失去了温度，“绯儿，你这么说，我很不高兴。”
　　“这是为你好！如果不能阻止他——”晋潭绯突然收声，她叹了口气，声音重新软了下来，“我没有丝毫想要冒犯教主的意思，只是对案件过于关心才出言偏颇，望教主海涵。”
　　“是吗？”夜司眠冷冷的笑着，对于她的冒犯自己实在是过于容忍了，不过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总是如此怜香惜玉呢。
　　“不过我所言非虚，还望教主能三思而行。”她说，脸色看上去更白了，“此次造访实在突然，我这就告辞，打扰教主了。”
　　“恩。”他冷淡回应，然后红衣少女就从视野中慢慢远去，直到消失在阴沉夜色之中。
　　她太放肆了，他想，下意识的回头看向依旧紧闭的门，里面还在传出水声，她到底是有害怕？而且这么久，水也该凉了吧。
　　察觉到自己居然在想这种事，他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拉起嘴角。
　　还是去提醒她一下好了，要是再着凉可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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