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

　　陈东篱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敲门，她僵硬了一下，然后迅速把自己埋入水中。
　　“谁？”她喊，然后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声音。
　　“是我，你泡了这么久还没好？”
　　“我想多泡一会怎么了？”她诧异，话一出口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她一怔，紧接着红色便从泡在水里的部分一路烧上了脸颊，“你一直在外面？”
　　“恩？聆儿，你是泡的太久，水都灌到脑子里去了吗？”夜司眠叹息一声，接着便直接推门而入，然后背过身轻轻的关上门，又走到柜子边上抽出几件衣服。
　　“你干嘛突然进来？你想干什么？”好不容易才压制住嗓子眼里的那声尖叫，她蜷缩起自己的身子，警惕的盯着向自己靠近的夜司眠。心脏的跳动是如此的剧烈，就好像要震破胸腔。
　　夜司眠扫了她一眼，唇间溢出一丝轻笑，然后随意的坐在靠近浴桶的桌上，把衣服放在旁边，又伸长手臂捞起旁边的浴巾，朝她扔过去。
　　“快出来，有事情要做了。”他简单地说。
　　“什么事？”她眼疾手快的伸手抓住浴巾，没让它直接掉到水里。藏在水下的胳膊突然出水激起一片水声，在房间里显得异常响亮，双手抓着浴巾，她再次红了脸，不由得把身子又下沉了几厘米。
　　夜司眠没有立刻回答她，他挑起眉，嘴角轻轻勾起，目光上下打量她，然后在她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羞愤的时候低下头转过身去，发出几声不明意味的笑声。
　　“变态。”她小声骂道，他听到了，但是他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刚才绯儿来找我了。”他慢悠悠地说，而身后是意料之中的沉默，“她让我帮她办点事。”
　　陈东篱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该怎么精确描述，愤怒？难受？不可置信？那么多的情绪像是潜藏在水中，只等着这一瞬间全部涌入她的体内，在其中翻涌沸腾，此消彼长。像是有核弹在她体内爆炸，她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答应了？”良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上下煽动，可是她不知道她现在想说些什么，每一句话都在争夺着从她口中夺路而出的机会，但竞争是如此的激烈，她也无法预测下一句话会是什么。
　　她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她想骂夜司眠，她想把这该死的浴巾扔回到他头上去，她想要狠狠地伤害他——他答应要帮晋潭绯的忙？
　　但是这种愤怒的发泄又是毫无理由的，他不是她的谁，甚至不能算一个合格的盟友。她现在之所以能和他这样相处，能得到他的帮助，只是因为他觉得她还算有趣，能满足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的诡异心思。
　　就像是玩具一样——浴桶里的水一下子变得冰冷刺骨，寒意透过毛孔钻入她的骨髓深处——而玩具是没有资格干涉主人对于玩具的选择的，如果他开始觉得晋潭绯有趣，那也不是她能左右的事。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痛苦，她无意识地搅着手里的浴巾，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说是关于这次案件的事，她有点线索，看我要不要去一查究竟。”夜司眠说，身后长时间的寂静和莫名的冷意让他觉得奇怪，他回过头，看到浴桶中的江聆语如同失了神一般，两眼发直，很显然思维完全不在这里。
　　他干脆地转过来，身体前倾靠近她：“怎么了？”
　　而对方的反应却像还是没有回过神，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甚至都没有想要遮挡自己身体的意思。
　　“聆儿？”他再次出声，她这才触电般的抬头看他。
　　“……没什么。”她尽力想要保持平静，但还是没办法很好的控制自己，“没什么……所以，你现在是开始喜欢她了？”
　　尖刻的问题还是被抛了出来，无可抑止的沸腾情绪最终变成了愤怒，试图通过这句话来展现自己的存在。
　　夜司眠愣了一下，他看着强忍怒气的少女，眨了眨眼，然后才抓到重点。于是他笑了起来，无声地笑着，却弯下腰去。
　　“没有，我没有喜欢她。所以，你刚才是在吃醋？”
　　“我没有吃醋，她是我的——敌人，是我的敌人，而你——”我以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这句话说不出来，她不希望看到他会因此而露出的嘲讽的表情，“我以为我们现在还是同盟。”
　　“不，我们不是同盟。”夜司眠说，他惊讶的笑着，“你怎么会觉得我们是这种关系？没有哪个盟友能这么和我说话。”
　　刚坠入深渊的心又被提了起来，而维系这一切的只是一根细细的发丝，“那对你来说我算什么”这个问题己经冲到了牙齿后面，但这是不能被问出来的，他这么说，至少说明她要比盟友的级别更高一点不是吗？这是个好事，保持这样就很不错——说到底他们难道不是在互相利用吗？只要这件事一结束，就一拍两散分道扬镳从此见面不相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这么问？
　　就好像她有多想和他有什么关系一样，这真是太荒谬了。
　　“不管信息是从谁那里得来的，只要有用就行。穿好衣服，我们快点出发。”夜司眠皱起眉头。她的表情阴沉着，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试图猜测，但是很快就放弃了。如果她愿意，会告诉我的，如果她不说，那也就说明我没有知道的必要。他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
　　陈东篱没想到一晚上能发生这么多事，本来她以为去接触一下尸体也就到极限了，想不到现在又要跟着夜司眠去闯知横盟的禁地——藏书阁。
　　如果单纯是藏书阁的话肯定也不会被列为禁地，就算是守卫严格一些也不至于到“禁”的程度。但是知横盟与别的地方不同，它的藏书阁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就是正常的，收藏一些孤本、民俗传说、诗文经书或者武功秘籍，一般也算是开放场所。而后面则像是档案馆一样地存在，存放着各种隐秘档案。所有的武林往事、尘封的秘密、被掩盖的真相——所有的这一切，现存的所能搜集到的一切，都存放其中。
　　档案馆——就这么称呼它——被护卫重重把守，而且内部机关重重，想要安然无恙地潜入其中，难度相平于在一根发丝的垂悬下跳踢踏舞。
　　而夜司眠何等自负有何等疯狂，他居然要让她跟他一起进去——这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我真的不能去，我不会武功，只是个负担！你不能冒这个险，不，这不是冒险，这根本就是自杀！”她坚持着，事实上这样的话她已经说了不下十遍，但是夜司眠却似乎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这样才有趣，不是吗？危机感能提高整个过程和最后得到结果的兴奋，我以为你了解我。”他微笑着，脸上的表情在毫不掩饰的诉说着渴望。
　　“可我不想拿生命跟你去冒险——我不想死！”她说，使劲地挣扎着。她被夜司眠抱在怀中，趁着夜色窜向档案馆的方向。冰冷的夜风吹拂着，猎猎的声音让她想起两军对峙的沙场。
　　“那就努力活下来。”他说，声音中没有一点在意和动摇。
　　“可是——”她想要坚持，但是不知道这种时候还能说些什么。无论什么都只是无聊的重复，完全不会被对方接受甚至理会的无聊言语的重复，深深的无力感从心里涌出，她能看到黑夜中死神乘着风再次向她逼近。
　　不想要再有这样的经历了，不想再体验那种在刀刃上跳舞的感觉，可是现在她被推着，强迫着，没有别的选择。
　　“你不是一直都想要阻止这些事的发生吗？不是想要查明真相吗？现在真相就在眼前，你却退缩了？”夜司眠说，听上去像嘲笑，“如果现在退却，你可能永远都做不到你想要做到的事，这就是你想要的？当个懦夫，躲在龟壳之后不敢向前。如果你说是，我现在就放你走，离开这里，离开洛水，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去，再也不用搀和进这里的一切。”
　　他停了下来，落在葱茏的树荫下，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所能看到的只有黑暗。他沉默着，似乎真的在等待她的回答和选择。
　　他是认真的？陈东篱有些愣神，一直以来夜司眠都表现得特别随性，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可是现在他居然认真起来了？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意识到他所说的选择是真的，只要她说要离开，那么可能她第二天就不会再在这个地方，也再也不会在这个地方了。
　　可是，这难道不就是她想要的吗？离开这里，离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远远的，所有的风起云涌翻天覆地都与她无关，她只是被卷入风暴的无辜者，而现在，她有一个重新回到平静的机会，她难道不会这么选择吗？
　　可是事实是她在犹豫，那个“让我走吧”几个字就藏在牙齿后面，可是她牙关紧咬不让它出来。
　　为什么要犹豫？是在为了什么犹豫？她不知道，明明留下来只会在这里越卷越深，直到有一天再也无法真正脱身——她突然有种自己就站在故事的入口的感觉，眼前是一片波澜起伏的漩涡，身后则是一片平坦。她向前走，故事开始，向后退，故事结束，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只会有淡淡的遗憾。
　　可是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结束这些混乱，然后拥有平静的生活吗？如果能够直接得到目的，为什么还非要走过那坎坷的道路？
　　“我——”她想推开他，可是尚未完全痊愈的身体对于任何稍微剧烈的运动都不纵容，隐秘尖锐的刺痛袭击了她，这让她瞬间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真的就要这样离开吗，明明自己已经在这里付出了这么多。现在还处于疼痛之中的身体就是最好的证明，而她就要忘掉这一切，让所有的伤痛全都白费？
　　这是赌徒的思维，可是那疼痛刺激得她涌出了义无反顾的勇气。
　　“我留下。”她说，感觉自己的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在黑暗之中她似乎也能看清夜司眠的脸，他扬起了眉毛，很快又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伸手把她重新抱在怀中。
　　“到时候当心点，不要轻举妄动。”他靠在她耳边小声说，然后窜入夜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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