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

　　俯在地上的杨戬众人，此时都跪直了身体，眼中泪光浮动，怔怔地望着沉如幕布般的夜空出神。
　　“杨戬大哥……”哪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哭倒在杨戬的怀中。
　　这是自他进来后，第一次听他叫出这完整的四个字，杨戬把他搂在怀中，轻拍着他的背，喃喃地安慰着。
　　韦护有点看不过眼，忿忿不平的走过来，抬脚踢踢哪吒的腿，喊道：“哎哎哎，你还真没完没了了，你哭鼻子哭上瘾了啊，再哭，再哭我就拿打神鞭抽你，让你哭个痛快。”说罢，扬扬手中的鞭子，作势真的要抽下去。
　　哪吒从杨戬的怀中爬起来，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也冲着韦护喊道：“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啊，谁怕你啊？”喊了一句，他声音平和下来，正色道：“请问韦护法，我究竟犯了哪条门规，你要用打神鞭来处置我？”
　　“这……”韦护一下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狠狠瞪了他一眼，又高挚起打神鞭要抽下去。
　　“救命啊，有人滥用私刑。”哪吒欢叫起来，抱头鼠窜。
　　众人见二人追逐玩闹，心中的悲伤之情也稍稍淡去，尽皆大笑起来。杨戬从地上站起身来，向众人打了个手势，众人也都站了起来。
　　杨任是做过殷商大夫的人，一众人中数他最讲礼数。他先示意杨戬坐到阶上的玉座中去，又对余下弟子言道：“师尊们俱已离开三界，我阐教掌门易位，我等是否应该来拜见新任掌门。”
　　杨戬也是做了八百年司法天神之人，曾是二人之下，众人之上，平时众神见到他，也是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但这八百年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戏，这样的一个角色，不是他愿意去扮演，然而又不得不扮演的。如今所有的面具都已被揭去，他又可以以本来面目示人，却要接受一众生死与共过的兄弟的参拜，这无论如何，他都适应不了。
　　韦护见杨戬脸色通红，死活不肯接受众弟子的朝拜，也不去追哪吒了，直接往那玉座上一坐，整个人斜倚在椅背上，双脚搁到了扶手上，毫不姿势可言。他伸了个懒腰，恹恹地说道：“他不要你们拜就别拜了，你们拜我吧，好歹我也是本教护法。”
　　杨任见他不知礼法，目无尊长，心道，这人真是被他师父惯坏了，暗叹了一声，只得对他喝道：“韦师弟，不可放肆，赶紧下来，你也恁地胡闹了。”
　　韦护不去理会他，仍是赖在座上，摇头晃脑，不服气地说道：“是他自己不要坐的，他不坐，只能由我这个护法来坐了。纵然我没资格，这打神鞭总有资格吧。”说着，他又扬扬手中的鞭子，一脸地得瑟。
　　哪吒和黄天化着实看不怪他这副怪模样，互相使了个眼色，齐齐上前，把韦护从玉座上硬拖了下来，杨任、土行孙等人又把杨戬推上阶去，硬把他按在座上，无法，杨戬只得接受了众弟子的叩拜大礼。
　　礼毕，杨戬立即走下座来，与众弟子围坐在一起。大家坐成了一个圈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顾无言，一阵静默。
　　“咳咳……”杨任轻咳几声打破了静默的气氛，他向土行孙、雷阵子等言道：“我们是不是该回天庭了，出来这半日了，虽是无人管束，总不该太张扬才好。”
　　雷阵子等都点头称是，只有土行孙表示异议：“回去做什么，干嘛要去受那鸟气。”
　　听他这么说，杨戬情知他对旧天条让他夫妻数千年不得团圆还怀恨在心，有意逗他，便笑着说道：“土道兄，你想留在玉虚宫也不是不行，只是嫂夫人还在天庭，这可如何是好？”
　　“那我把她和岳父一起接来好了。”虽知不可能，但土行孙兀自强辩着。
　　杨戬摇着扇子笑笑，也不再与他争辩。
　　韩毒龙站起身来，扯扯他的衣袖，笑道：“好了，别尽扯这些没用的了，原是该回去了。”这次土行孙倒没有辩驳，乖乖地站起身来。
　　薛恶虎看看韦护，对他说道：“你不回去吗？”
　　韦护白了他一眼：“老子回去干嘛，老子都离开那么久了，天庭早没老子这号人了。”
　　薛恶虎知道自己是自讨没趣，白问了，又看看哪吒：“你呢？”
　　哪吒不答，默默摇头。
　　唉，杨任长叹一声，对杨戬言道：“既如此，我们便告辞了，你们也要善加保重。”说罢，他和雷震子等五人向杨戬拱手作别，杨戬、哪吒、黄天化也是起身还礼，只有韦护还自顾自地坐在那里，撇过头不知看向哪儿，丝毫不去搭理他们。
　　杨戬突然想起了什么，失声叫道：“杨任……”
　　杨任听他呼叫，转身笑道：“不知掌门有何吩咐？”
　　“你也来取笑我？”杨戬似乎还是不太习惯这个“掌门”的称呼，脸色有些别扭。
　　见他如此，韩毒龙等人也颇感有趣，均笑道：“我等哪敢取笑掌门，不怕掌门手中的斩仙剑么？”见他面色尴尬，杨任便不再取笑，正色道：“杨戬，究竟什么事？”
　　“无事，我多虑了。“杨戬自嘲地笑了笑。
　　“杨戬，你放心，我们只当今日没回来过，若是有人胆敢多言……”杨任挑眉看了土行孙一眼：“若是有人胆敢多言，我们就让他老婆用针线缝上他的嘴。”土行孙被他的话唬得吐吐舌头，赶紧把嘴掩了起来。
　　众人见他这滑稽的模样，尽皆大笑。土行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可以走了吧，出来这大半日，我想我老婆了，她不见我回去，会担心的。”方才还嚷嚷着不回去，现在又迫不及待地要回去，众人见他前后矛盾，思维混乱，真是半刻也离不得老婆，又大笑起来。他只得给自己找台阶下，对雷震子说道：“雷震子，走吧，我带你回去。”
　　雷震子大吼：“不劳你大驾，自己钻洞去，我有翅膀，我会飞。”吼罢，又对杨戬言道，“杨戬，多保重，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地率先飞了出去。
　　土行孙嘟囔了一句：“过河拆桥。”也借土遁之术离开了昆仑。数道金光过后，杨任他们也返回天庭而去。空空荡荡地大厅中，只剩杨戬、哪吒、黄天化、韦护四人。
　　方才还是热热闹闹的大厅，如今却是风流云散。杨戬见哪吒的神色仍是萎靡不振，知他还未从悲伤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可怜的孩子，先是被自己弄出来的那个死局伤得体无完肤，整整两年不得解脱，今日刚回昆仑便又要与最亲爱的师父生离死别，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杨戬又一次深深地自责起来。
　　“哪吒，你当真不回天庭了么？”杨戬试探性地轻轻问道。
　　哪吒紧紧咬了咬下唇，默默地摇了摇头。杨戬不知他这摇头是何意，是不回天庭还是要回去，只得又说道：“哪吒，你还是天庭敕封的三坛海会大神。”
　　哪吒又摇了摇头，还是不作声。
　　韦护实在受不了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接口道：“什么三坛海会大神，狗屁！不做也罢。只是你不要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好不好！你不难受，我们看着难受。”
　　他平时说话半点不着调，这句话倒是说进杨戬心坎里去了，哪吒这个样子，他看着心里确实不好受。见哪吒还是垂头丧气，他伸手把哪吒的脑袋慢慢扶起来，让他直面自己的目光，认真地对他说：“哪吒，你不必再为过去之事萦怀，无论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咱们就此揭过，如何？你看，我和黄公子如今也不是同坐一席，冰释前嫌了？”
　　“得得得……”黄天化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俩的事别扯上我。”
　　杨戬冲他笑了笑，继续对哪吒言道：“哪吒，我从前认识的三太子快意恩仇，敢作敢当，不会被任何事情所束服，我今日只告诉你一句话，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懂么？你如今这个样子，你难受，我会更难受。”
　　“杨戬大哥，我……”
　　见哪吒的神色还是犹疑不决，杨戬突然脸现厉色，喝道：“曾经那个只怕师尊不怕天的哪吒哪里去了？”
　　哪吒闻言猛地仰起头，双眼精光暴涨，定定看着杨戬，口中喃喃自语：“吾当长生不记年，只怕师尊不怕天，昨日老君从此过，也须送我一金砖。”
　　“我明白了，杨戬大哥……”哪吒一拍桌子，突然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这下倒真出了杨戬的意料之外，原本只是想点醒他，可他从不认为哪吒还会回天庭，此刻见他提枪就走，忍不住问道：“你回天庭么？”
　　“不是，我去地狱。”哪吒转过身来，一脸明媚的笑容。
　　“小鬼，你去地狱做什么，赶着去投胎？”韦护那怪模怪样的声音又不适时地响起。
　　哪吒瞪了他一眼，满脸皆是“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的神色”。然后他又看向杨戬，淡淡说道：“在灭神阵中，我曾经许下大愿，出阵之后，要替地藏王菩萨镇守地狱千年，不为赎罪，只为还愿。”
　　杨戬情知他这大愿必定与自己有关，但听他如此说，也不好再阻止，只是淡然一笑，说道：“去吧。”
　　哪吒听他允准，转身欲走。忽听背后杨戬喊道“回来“。他甚感诧异，回头问道：”杨戬大哥，还有何事？”
　　杨戬朝他招招手，笑道：“你过来。”
　　哪吒不知他要干嘛，只是依言乖乖地走了过去。
　　“还给你。”杨戬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事递给他。哪吒定眼一看，失声叫到：“乾坤圈！”
　　杨戬笑着点点头，把乾坤圈挂在他的脖子上。
　　“这……”哪吒想把脖子上的乾坤圈重新取下来，却被杨戬按住了：“你不是都想明白了么，还不要它？”
　　“我不是把它还给师父了，怎么……”哪吒讷讷而言。
　　“太乙师叔把它交给我的，让我寻找时机交还于你。这是师叔给你的法宝，该当好好爱惜才是，怎可随意丢弃，以后莫要如此任性了。”杨戬佯装板起脸，教训道。
　　哪吒羞红了脸，听话地点点头。惹得杨戬等三人又大笑起来，三千岁了，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啊。
　　哪吒瞪了韦护和黄天化一眼，便复又朝门外走去。杨戬那清朗的声音复又从身后响起：“哪吒，落地为兄弟，何需骨肉亲！”
　　闻此言，哪吒心中一凛，嘴角勾起一抹笑，回复道：“既为骨肉亲，恩义何怀萦？”吟罢，一声长啸，飞身遁去。
　　杨戬望着他依然弱小的背影，心中暗叹，这孩子，终于长大了。
　　该走的走了，该去的去了，偌大的玉虚宫，就是剩下杨戬、韦护、黄天化三人，还有一只笨狗儿……
　　许久不曾亲近主人的哮天犬终于逮着机会凑了过来，蹲下身子，亲昵地扯扯杨戬的衣袖。杨戬拿起墨扇笑吟吟地朝它脑袋敲了下去。忽然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从他袖中滑落出来，“铮”地一声掉在地上，哮天犬见状赶忙把它拾起来，交给杨戬。
　　金锁？师父临行前把它还给了自己，说是自己的事凭他自己决断。哪吒到是被点醒了，可不知母亲、三妹和沉香他们究竟怎么样了？还在愧悔加交地折磨自己么？假如真是如此，自己又如何能去面对他们，况且自从黑水狱之行后，他那颗原本炽热的心，也被那地狱的玄水慢慢渗得寒透了，纵然没有怨恨，可依旧凄凉。
　　唉，他微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再次把金锁拢入袖中，这种事，原也并非自己能决断得了的。
　　韦护见他又在独自出神，轻咳一声，清清嗓子说道：“杨戬，折腾了这大半日，我俩可是饿了，你是不是该下厨做点儿东西给我们吃。”
　　杨戬听了一楞，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凭什么？”
　　韦护手指敲击着桌面，振振有词地说道：“因为你是本教掌门呀，掌门不是该为弟子服务的么？”
　　这理由让杨戬哭笑不得，觉得这人真是泼皮到家，无可救药了。
　　“杨戬，我也想吃你煮的东西了。”许久未曾开言的黄天化此刻也接口说道。他在周营中吃过一次杨戬煮的东西，味道至今难忘。今日听韦护提起，不免舌口生津，馋虫直冒。神仙确实不会饿，但神仙会嘴馋。
　　杨戬听他也如此说，便也不好推却，毕竟欠着人家好大一份情。他站起身来，狠狠瞪了韦护一眼，说道：“既如此，我便去厨房看看有无可用之材，若是没有，我也无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应是懂的。”
　　“肯定有的，那一群老家……”本来想叫“老家伙”的，但突然觉得有所不妥，想起他们都已离去，不会再回来，韦护也不禁有些难受，不免收敛了那放荡不羁的模样，改用尊称，“那一群老人家，都是极喜欢口腹之欲的人，厨房中定是什么都有，杨戬，你可不能偷懒。”
　　虽知他说的是实情，但杨戬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甘，白了他一眼，暗想，一会子是多放些盐还是多放些辣椒。
　　哮天犬也想跟着杨戬进去，却被韦护叫住了：“笨狗儿，你留下，爷有事情要吩咐你做。”哮天犬哪里会去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头也不回一下地直楞楞跟着杨戬。杨戬心道，这狗儿就是跟着自己进厨房也是帮倒忙居多，他也知道韦护要吩咐哮天犬做什么事情，暗暗好笑，便示意狗儿留下，自己转身缓步向厨房走去。哮天犬见是主人的命令，就是有满心的不甘愿，也只是留了下来。
　　“哮天犬，用你的万里追踪术闻闻这玉虚宫的酒窖在哪里。”韦护见杨戬已经走远，便忙不迭地使唤起哮天犬来。
　　“不干！”那狗儿心道，你又不是我主人，凭什么指派我做事。嘴一撇，头一扬，断然拒绝。
　　“好狗儿，乖狗儿……”韦护粘上来，也不管哮天犬拼命躲闪，硬是学着杨戬的模样去摸它的脑袋，谄媚地说道，“亲亲乖乖小狗儿，我可是听说这玉虚宫的酒窖里可是珍藏着上万年的佳酿哦，你要是能找出来，大家一起喝个痛快，岂不是好？”
　　酒？佳酿？经不住这诱惑，狗儿听到这话仿佛那甘醇香浓的酒气扑鼻而来，口水延着嘴角嗒嗒滴滴地淌了下来，流了一地。它胡乱抹了一把下巴，凝起法力，叫道：“天地无极，万里追踪……”
　　“怎么样啊，哮天犬，闻到在哪儿没？”韦护迫不及待地问道。
　　“天地无极，万里追踪……”哮天犬施法了几次，都找不到玉虚宫的酒窖所在，愁眉苦脸地说道：“我闻不出来……”
　　韦护狠狠地拍了它的后脑勺一样，骂道：“你怎会闻不出来，你那狗鼻子是干什么使的，赶紧再聚集法力闻闻。”
　　“我没多少法力……”哮天犬刚辩驳了一句，脑袋上就又挨了韦护一下子。
　　“你这样逼它没用的……”黄天化皱着眉说道，他招招手，让哮天犬过去，只见他取出一枚玉佩，让狗儿嗅嗅，问道：“你可知这枚玉佩的主人如今在哪儿？”韦护认得那是当年武成王黄飞虎常年佩带的饰物。
　　哮天犬闻了一阵，小声说道：“在延州狄府。”
　　韦护看了黄天化一眼，说道：“你爹他……”
　　黄天化郑重其事地重新把玉佩笼入袖中，泪光闪动，低头说道：“我爹现在是延州指挥史……”听到韦护轻轻叹了一声，他抬起头来，笑道：“他现在很好！”
　　对于当年未能救下黄飞虎，韦护也是心怀歉意的。见黄天化竟是如此豁达，他不禁一呆，机械地说了一句：“好就好！”一时怔忡不语。见那狗儿也在发呆，似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手一动，又想敲它的脑袋，被它动作敏捷地闪避过去。气得韦护骂道：“你能闻到这个，怎就闻不到这玉虚宫的酒窖？”
　　“我怎么知道……”狗儿瘪瘪嘴，无比委屈。
　　“你还敢顶嘴……”哮天犬见他抬手，以为他又要打自己，赶紧举起双手抱紧了脑袋，谁知韦护抬起的手竟中途转了向，“啪”地一下打在了自己的脑门上，如梦初醒般怪叫一声：“我明白了！那老……天尊定是在那酒窖周围设了结界！所以这笨狗儿才闻不出来。”
　　黄天化狠狠地点了下头，表示同意。依元始天尊那爱玩爱闹的个性，这种事还真是可能做得出来。
　　眼见即将到嘴的佳酿就这样消失无踪，哮天犬茫然地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韦护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道：“还能怎么办？找呗！咱们一起找，我就不信找不出来。今日就是把整个昆仑给掀过来也要把那酒给找出来，大爷我就不信了，还找不到个破酒窖？”说罢，变化出铁锹、锄头等工具，拉着黄天化和哮天犬自大厅开始，角角落落地翻找出来……
　　当杨戬端着几盘刚做好的冒着热气、菜香四溢的佳肴走入厅中时，便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大厅和三个满身是土的泥人，他一阵错愕，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如石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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