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

　　哪吒在昆仑山脚下徘徊了许久，不知道该不该回去，还有没有脸回去……他该如何去面对他和师门的长辈，又该如何去面对同门师兄弟……打量这周围的景致，再熟悉不过……那条乱石嶙峋的坡路被杨戬的鲜血染成一片赤色……那时，他们面对重伤垂死的他说了些什么……小人……无耻……这些年，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啊……哪吒心中酸涩得厉害，他突然有种嚎哭的冲动，泪水沿着他的面颊滚滚而下，他把头埋入山边的那条清溪里，泪水一行一行地与溪水交汇在一处。忽然，他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满脸惊惧，他在那条清澈的小溪里闻到了血腥味儿……那是从他杨戬大哥身体里汩汩而出的鲜血……那一日，整条小溪被他的血染得一片殷红……
　　“灵珠子师兄，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哪吒被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手拍了下肩膀，浑身一颤，若是往日的他，早就凭着上千年的战斗经验避开或反击，怎会如此让人偷袭成功？
　　“是你啊？”哪吒一见是白鹤童子，放下心来。
　　白鹤童子见他仍是一副傻傻楞楞的样子，很是担心，又问道：“师兄既回得昆仑，如何不去玉虚宫呢，这会子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哪吒红着眼，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说，他觉得再无面目回去么？
　　见他反应迟钝，白鹤童子拽着他的手就往山上飞去，忙不迭地说道：“灵珠子师兄，大家都在玉虚宫等你呢，好多师兄都回来了，你楞在那儿做什么，快走啊！”
　　哪吒机械地跟着他步入了玉虚宫，对玉鼎真人挥来的那一剑也没在意，旁人看得心惊肉跳，他倒是无所谓，死就死吧，他原是早就该死之人了。当听到杨戬那熟悉而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时，他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两年前，他在金霞洞里见到他时，他还那么虚弱，那么憔悴，当日见他体力不支，晕倒在地，他心痛如绞……他好想留在他身边，守着他，照顾他，他记得封神之战中，他挨了余化的血刀，身受重伤之际，是他喂吃药，逗他开心，他曾经对杨戬说，若是哪日他也受伤不会动了，自己也会像他照顾自己一般照顾他，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如若这样，他宁可死了……他的杨戬大哥，是如此高傲的一个人，可是为了守护他们这些伤害他至深的人，竟然忍辱偷生了三年，那样生不如死的三年……那个时候，他在哪里……他是全然忘了他当年说的要照顾他的话了……当他想要照顾他的时候，他却早已失去了这个资格……如今……他看起来……好多了……他在笑……他好想像从前那样，扑到他怀里去大哭一场……然后他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轻声安慰……可是，他还有这个资格么……他向前迈了一步，紧紧抿了抿唇，垂下头，脚又缩了回去……
　　杨戬见他双目通红，形容憔悴，暗叹，这恩义倒是叫他枉担了去了。心中不忍，便要走上前去安慰于他。谁料韦护抢先一步窜了上去，也不说话，抬脚便往哪吒的胸口狠狠踹了上去。
　　见他一脚踹来，哪吒竟是不闪不避，只有太乙真人站了起来，却被元始天尊的眼神所阻，只得又坐了回去。小辈争执，便由他们去，做师父的原也不该插手。
　　这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哪吒的心口上，哪吒身体向前一倾，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摔倒在地。韦护呆怔了一下，他原是恼这小子鲁莽行事，不顾兄弟之情与外人围攻杨戬，一时怒气上涌，想教训他一下，却不料他竟是撤去了所有护体的法力挨了他这一脚。见地上渲红一片，他有些后悔，又有点恼怒，气道：“你作出这副死相给谁看？”说罢，又抬起脚要踹下去，却被黄天化一把拉住了。
　　“你拉着我做什么，难道这小子不该揍么？”韦护甩开了黄天化拉住他的手。
　　“你才该揍。”黄天化白了他一眼。
　　“哼，你俩原就是交好的，你就帮着他好了，当年不就是他带着你闯的真君神殿？”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黄天化听韦护意存嘲讽，一时也怒意上涌，眼见一拳又将挥将上去，却被杨任拦住了：“好啦，别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竟吵这些没用的，真是越活越小，个个都成了孩子了。”他向杨戬使了个眼色，这种局面，也只有他这个当事人才能解围了。
　　杨戬会意，轻轻掰开师父拉住自己的手，缓缓走了过来。走到哪吒身前，站住身形，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温言说道：“你这是做什么，何苦来哉？”
　　哪吒原本神色木然，当杨戬的手指触及他的头的时候，不由得浑身一颤。他仰起头，抬眼望着那张熟悉而苍白的脸，骤然间泪水溃决而下。这本是在周营中二人做惯了动作，只要他一犯错，杨戬就会摸摸他的脑袋，轻责他几句，但他的眼睛里溢满了对他的宠溺。
　　他抬起手，想抱着杨戬的手臂大哭一场，宣泄一下心中的悔痛和委屈。两年了，自从出了灭神阵，他的心就如被一块巨石压着，疼痛地喘不过气来……如今，他的杨戬大哥就在他身边，还是用那一如往昔般的眼神看着他，叫他如何能压抑住心中那喷涌而出的情感呢？可是，我还有这个资格么……他的指尖触及杨戬衣袖的时候，便迟疑地停了下来，忽然小脸儿涨得通红，胡乱抹了一把脸，翻身跪倒，猛地朝杨戬狠狠磕起头了，如捣蒜般，咚咚有声，瞬时额头便一片青紫。
　　唉，杨戬微闭了闭眼，长叹一声，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拦住他，不让他再磕下去。哪吒却死死咬着唇，眼泪怎么也逼不回去，扑簌簌地滚滚而下，溅在地上，晶莹剔透。
　　杨戬把住他的臂弯，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谁知他竟犯了倔性子，像钉在了地上，怎么都不肯站起身来。这倒叫杨戬为难起来，不由双眉微蹙，低声喝道：“你今日如此，可是怪我当日有意欺瞒？”
　　他说这话时音量不高，却把哪吒唬了一跳，连哭都忘记了，赶紧收了泪，抬起头，冲着杨戬眨巴眨巴大眼睛，眼见小嘴一瘪，又要哭出来，却是不敢，只是不断地抽着鼻子，肩膀一耸一耸的。
　　杨戬看他强忍泪意，楚楚可怜。心中甚是不忍，蹲下身去，提袖替他拭去尚挂在腮上的泪珠儿，又站起身来，说道：“你也三千岁了，当着这许多人哭鼻子，羞也不羞？”他此言一出，冷不防哪吒猛地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痛哭失声……这……还真是个孩子啊……杨戬一脸苦笑，罢了，罢了，这两年，他心里也煎熬得够了，此时，便让他多宣泄一阵好了……杨戬没有去扶他，也没有去劝他，长身玉立，任他就这么抱着，哭着……衣摆被哪吒的泪水打湿了一片，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任谁也没上前去劝阻，太乙真人也只是捋捋雪须，摇摇头，长叹一声。
　　良久，那哭泣声才慢慢平息下来，杨戬见哪吒心绪逐渐稳定，知他哭了这一阵，也该发泄得差不多了，就拽住他的手臂，拉了他一把。果然，这次哪吒没有抗拒，从地上爬了起来，抽抽噎噎地说道：“杨……杨戬大……师兄……我……”他原是想叫“杨戬大哥”的，这叫了几千年的称呼啊，虽然没有伏羲水镜他早已忘了这个称呼的出处，但叫习惯了，每次想都不想便会冲口而出，当年在周营中，其他阐教弟子都叫杨戬“师兄”或“道兄”，只有他依旧甜腻腻地叫着“杨戬大哥”，大家都笑话他，这声“杨戬”大哥叫得竟是比叫亲哥哥还亲，连金吒、木吒二人都有些吃味儿，对他说道：“小三儿，究竟谁是你的亲哥哥呀？”这时哪吒总会嘟着嘴说道：“我就认他是我哥哥，我喜欢，怎么了？”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他的这两个亲哥哥虽没有像李靖那样对他全然不念亲情，但兄弟感情甚为疏离，他们哪会像杨戬那样宠他爱他保护他，他们只会经常责备他对父亲不孝。
　　可是今日，这声在心中呼唤了千百次的“大哥”被他硬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师兄”。他这声“师兄”不但自己听得刺耳，众人听来也觉颇不习惯，杨戬听了更是面孔一板，说道：“师兄？这两年不见，居然叫起师兄来了。看来你真是长大了，连一声‘大哥’都不愿叫了。你当真是怪我当日有意欺瞒么，竟然如此生分起来？”他本是看他无精打采，想逗逗他，谁料这孩子竟又当了真，着起慌来，语不成句地急急说道：“杨戬大……大……我……对……“他原是想说“对不起”的，想起四公主说过，杨戬并不需要“对不起”这三个字，便把这三字生生咽了回去，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看着杨戬，嘴唇微微颤动着，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杨戬见他又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便不再逗他。想起在封神之战中，他每每犯错，被自己教训时的模样，竟是和眼前一般无二，不免心生感慨，他这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儿，任是谁也不忍再苛责于他了吧，这孩子，从出生起便遭受父亲兄长的歧视，在陈塘关更是被逼自尽，受尽苦楚，说起来，当日他毅然舍了宝莲灯救他，也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吧，他们二人都没有家，都是被家抛弃的孩子……他又叹了口气，刮刮哪吒的小鼻子，笑道：“你怎么就长不大呢，唉……”
　　“是啊，他怎么就长不大呢？”太乙真人接口说道，“竟是半点礼数都没有，这一回来，不知道拜见师祖和师父，只知抱着杨戬哭了这半日，亏我这当师父的还巴巴儿地盼着他回来，唉……”
　　杨戬听他话中大有酸意，不禁失笑，推了哪吒一把，说道：“还不快去拜见天尊和众位师叔伯。”
　　被他们一提醒，哪吒意识到自己方才确然是失礼了，面上一红，回头望了杨戬一眼，见杨戬满脸微笑地冲他眨着眼睛，本是想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不料心中酸楚却一涌而上，便勉强牵起嘴角，涩然一笑，将将又落下泪来。
　　杨戬见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心中终是一叹，只苦笑着默默摇头。
　　哪吒讷讷地走上前去给元始天尊和太乙真人等人行礼，经过韦护身边时，听他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笨蛋！”哪吒不敢回嘴，脸色瞬时苍白，杨任只得笑着劝道：“行了，已经够他受的了！”同时，杨戬也递过来一个让他闭嘴的眼色，韦护只得翻翻眼皮，撇撇嘴，不再说话。
　　哪吒先拜了元始天尊，而后拜见众家师伯师叔，当他欲给玉鼎真人叩头行礼时，竟被他抬手拦住了，只见他大袖一拂，冷冷淡淡地说道：“贫道当不起！”杨戬知他对哪吒仍是心中有气，也不好多劝，只是摇头不语。哪吒见玉鼎真人不受礼，也起了性子，硬是要跪下磕头，众仙见这一老一小一个要叩头，一个不让叩，都甚觉好笑，也不去劝，任他二人僵持着。只有太乙真人从座上站起身来，走到徒弟身边，一把把哪吒从地上拎了起来，冷哼一声，说道：“人家不领这个情，你又何必在这里丢人现眼？”
　　玉鼎真人听出他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不禁勃然大怒，喝道：“他伙同外人在自家山门前攻击本门首座弟子，该当何罪？难道是认一声错，磕几个头便能揭过去的？”他略顿了顿，又抬头向元始天尊森然质问道：“今日大家都在，敢问师尊，哪吒所犯之罪行，按我阐教门规，该当如何处置？”此言一出，让大家都作了难，方才韦护踹了他一脚，不过是一时激愤之举，此刻玉鼎真人竟把阐教门规尽数搬了出来，众仙都滴下冷汗，要知哪吒所犯之罪若是当真按门规论处，那真是论罪当诛了。
　　太乙真人渗出一头冷汗，心中后悔不迭，暗道方才不该去讥嘲于他的，如今却该如何应付这局面。他看看众家师兄弟，见他们个个都抬眼望天，坐视不理，无法，只得用求救的眼神巴巴儿地望向元始天尊。
　　元始天尊被一个徒弟瞪着，又被另一个徒弟可怜兮兮地望着，左右为难，坐立不安，额上也俱是冷汗。该如何处置呢，既不能得罪玉鼎，也不能偏向太乙，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罢了，罢了，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对着座下的杨戬说道：“杨戬，我方才已将阐教掌门之位传于你，哪吒之事，就由你来处置。”好险，他暗自偷笑，幸好方才把掌门之位禅让了，不然……这两个徒弟都得罪不得，惹不起，就只能躲了。想起玉鼎真人方才把宣布共赴洪荒这等为难之事抛给自己，现下自己又把处置哪吒之事扔给了他的徒弟，心道，这还真是报应不爽。想到此，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玉鼎真人听他如此说，知他有意推诿，置身事外，又把所有事一股脑儿地推到杨戬身上，心中不忿，狠狠瞪了他一眼。太乙真人知道杨戬定不会为难哪吒，便长长吁了一口气，暗暗以感激的眼神瞄了一眼元始天尊，心道原来师父还是偏着自己的。
　　元始天尊也不管玉鼎真人是什么脸色，站起身来，走下玉阶，冲着杨戬招招手，示意让他过来坐下，这样才是名正言顺的掌教嘛。杨戬初时已是满脸难色，又见元始天尊让他上坐，只吓得倒退了一步，双手乱摇。众仙从未看到过杨戬这种慌乱的神色，都是暗自好笑，哪吒也未曾见过他的杨戬大哥这般狼狈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仿佛要受门规惩戒的不是他。
　　杨戬见他终于喜笑颜开，无奈地摇头微叹，真是个孩子啊。他见自家师父依旧是一脸怒容，只得走过去，笑意盈盈地说道：“师父，算了吧，都是同门，何必如此较真。”玉鼎真人虽是知道他定不会惩戒哪吒，但他竟当众拒绝，倒真是驳了他这个当师父的面子，心中气恼，冷哼一声，正待出言训斥，却被广成子截下了话头：“好了，一把年纪的人了，竟和小孩子闹脾气，我们都是要走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可是快到时辰了，你们师徒几个就好好话别一下吧。”说罢，他想起了殷郊、殷洪这两兄弟，他二人至今未来，大概是不会来了吧，忍不住向赤精子望了一眼，见他也是神情凄楚，只得长叹一声，归到座中。
　　话别……谁要别……哪吒来得晚了，并没有听到元始天尊宣布共赴洪荒之事，此时陡然听到“话别”二字，不明所以，心里升腾起一股强烈不安的感觉。他怔怔地望着太乙真人，惶惧地问道：“师父，这……”不等他说完，太乙真人牵着他的手，回到座中，抬手轻抚着他的小脸儿，轻轻说道：“哪吒，你也三千岁了，该长大了。以后莫要再鲁莽行事，记住，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在行事之前都要想想这件事的后果，今日之后，没有人再会来替你收拾残局了，为师也不能总是为你收拾烂摊子不是？”
　　哪吒听他此言大有不祥之意，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只觉得师父的手不是在抚自己的脸，而在揉捏他的心，一下一下的，痛了，碎了。
　　“哪吒，为师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再惹祸，也不要再做出那些伤害自己的事来……”太乙真人细碎地叮咛着，声线柔和可亲，可哪吒听来却是字字诛心。他只觉得耳边尽是嗡嗡声，什么都听不清楚。
　　“哪吒……”太乙真人还在不断嘱咐着，冷不防哪吒惨叫一声“师父”扑入他的怀中，痛哭流涕。这是他的师父啊，是天地之间最爱他的人啊，多年来，他早已习惯师父那飞扬跋扈的爱，如今却要永远失去，这叫他如何去承受……
　　太乙真人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牵着自己的衣角不肯放手，任凭如何劝都劝不止他的哭泣，一时手足无措，竟不知如何是好。众仙均是神情哀凄，默不作声。元始天尊抬眼望天，神色有些奇异，仿佛眼前之事都与他无关。太乙真人只能把求救的眼神投向杨戬，此刻也只有他方能劝得住哪吒了。
　　杨戬微微叹了口气，也不顾玉鼎真人刚刚缓和过来却一下又愤懑无比的脸色，缓缓走到哪吒身边，俯下身去，把他从太乙真人怀里拉了出来，轻轻斥道：“你这个样子，让太乙师叔如何放心走呢？”玉鼎真人听到他这句话，颇觉刺耳，暗道，你这个样子才让我不放心。
　　“不……我不要师父走……”哪吒哭喊了一声，又转身看看一脸无奈的太乙真人，哀恳道：“师父……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哪吒舍不得师父走……”他又瞪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泪光盈然地凝望着师父，希望他能改变决定。太乙真人微微阖了阖眼，哪吒的这副情态，他是再熟悉不过，每次犯错之后，他总会以这样的方式乞求自己的原谅，而自己看到他这副楚楚可怜的神情后总会选择妥协，在他眼中，哪吒依旧是那个乳臭未干、活蹦乱跳欢叫着师父的三岁奶娃儿。如今，就是再宠溺于他，也不能再回头了。太乙无言以对，只能对着哪吒默默摇头。
　　在旁许久没说话的韦护，见哪吒哭泣不休，纠缠不清，颇不耐烦，忍不住骂道：“小鬼，你有完没完啊，不要再倚小卖小了，我们大家都一样，你伤心，难道我们就不伤心么？不要总把自己当个孩子，你也该长大了！”
　　哪吒方才就已忍了他半日，还平白地让他踹了一脚，虽是觉得这一脚原是自己该受的，但细细想来，自己只是对不起杨戬，又没有对不起他韦护，纵然要教训自己，也轮不到他呀。此刻又听他口出恶言，心中不忿，出言还击：“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啊？我又没给你哭丧。”
　　“你……”韦护又要冲上来打他，却被杨任拦了下来：“唉，你们一人少说一句，消停点吧。”
　　突然间，大厅里变得静默无比，各人心头都如同被大石压着，透不过气来。眼见月已垂西，子时将近，元始天尊轻咳一声，打破了厅中的沉寂：“徒儿们，我们是不是该起程了？”听他此言一出，哪吒又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这次，谁也没有去拉他，去劝他，倒是土行孙没忍住，也跟着他哭起来，韦护大骂：“让你们别哭，别哭，还哭……又没死人，你们这是给谁哭丧啊……”话未说完，自己也掉下泪来。众仙汗颜，均心道，这小子怎么说话呐，哭丧……这不是咒人么，他们不过是去洪荒古地，谁也没死啊，道行天尊狠狠地瞪了自家那口无遮拦、满嘴胡言的徒弟一眼，转念一想，去了洪荒那苍凉悠远的绝地，原是和死了也无区别，看着这群从小在身边玩耍打闹长大的孩子们，心下凄凉之至。
　　元始天尊环视了一周，见他们哭泣的哭泣，叹息的叹息，也不禁暗自长叹了一声。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看到白鹤童子的时候，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下来，原本舒展的眉头陡然紧拧起来，怎么忘了它？古神说过，不在天庭封神之列的人都要去洪荒古地，那么这孩子……这孩子从小跟着他，伺候他，为人谨慎，处事小心，不像杨戬他们这般目无尊长，任性妄为，白鹤可一直都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这样一个孩子，怎么忍心将它也带去那没有一丝生气的旷古绝地……元始天尊思量着，暗自拿定了主意。向白鹤童子招招手。
　　白鹤童子已经良久处于呆怔状态，似乎自己就是个旁观者，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无关。虽然它也替杨戬、哪吒他们感到难过，却又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被封神，可以追随元始天尊他们去那洪荒古地，虽然元始天尊这个老玩童会时常变着法儿作弄自己，但它知道，这个老人是一直爱它宠它的。它记得在未修成人形时，元始天尊经常会它抱在怀里，搂着它，轻声地唤着它“小鸟儿”，如今随他去洪荒也是好的，至少可以永远地陪伴着这个老人，不用浅尝这生离之痛。
　　它见元始天尊向它招手，心道，大概是真的要走了，虽然它也舍不得杨戬他们，但元始天尊说过，这是天理命数，任谁都改变不了，既无法改变，就只能接受。它强作欢笑地走到元始天尊身边，本要习惯性地去搀着他，不料却被他施法定住，动弹不得。只见他抬手微张，白光闪动，直射白鹤头顶上的红冠，一圈圈红芒自白鹤童子的红冠散溢开去，慢慢地，白鹤逐渐化成了原形，高声嘹唳，透出无尽的凄凉与哀伤。
　　众仙见元始天尊化去白鹤童子的法力，都惊呆了，如同石化了一般，是以并未有人上前阻止。元始天尊也没去看他们，独自把白鹤引至门外，喃喃说道：“小鸟儿，振翅高飞吧，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那片天地……”他说得很轻柔，仿佛是在说给他自己听，但是白鹤却是听懂了，它伸过脑袋在元始天尊的怀中蹭蹭，垂下头去，一只爪子不停地挠着地面，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元始天尊拍拍它的脑袋说道：“小鸟儿，去吧，自由比什么都重要。”白鹤又冲着他低唳几声，似有千万句不舍要说，百转回肠，令人闻之落泪。
　　“去吧，去吧……”元始天尊对着白鹤连连挥袖，白鹤终于停止了凄恻的鸣叫，双翅一展，向那遥远的夜空飞去，愈飞愈高，愈飞愈远，直到变为一个白点消失在群星间……元始天尊望着空际若有所思，脸上笑容剧增，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有些凄怆。他也不回头，只是淡淡说道：“徒儿们，我们也该走了……”众仙闻言，一齐上前，杨戬等第三代弟子均跪倒于地，俯身相送。纵有千万不舍，此刻也只能化作一行行清泪了。
　　玉鼎真人一直随在众仙最后，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又回到杨戬身前，从袖中取出一件金光闪闪的物事。
　　金锁？！那是十岁那年父亲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伴着自己走过了这艰难坎坷的三千年岁月，两年前师父把它丢弃在了华山，后来母亲又把它留在了昆仑……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一得一失之间，这人生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尽在其中……望着金锁，他一时之间百味上心，悲喜难明……师父不是说又把它丢弃了么，怎么……就知道……这个口是心非的师父啊……
　　玉鼎真人见杨戬痴痴地凝视着自己手中的金锁，面上尽是无尽的感慨，眼中泪光浮动，情知要他忘却前尘真是比要他魂飞魄散难上千百倍，只得默默摇头，暗叹，痴儿，痴儿……他抓起杨戬的手，把金锁放入他的手心，帮他握紧，脸上溢满慈色，微笑着说道：“戬儿，为师想明白了，有些事情该当你自己去决断，要与不要，都不是为师能替你擅专的，为师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他顿了顿，抬眼望天，手已重重地按上了杨戬的肩膀，“……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再让为师替你担心，为师方才已将毕生法力传授于你，你若用九转玄功慢慢修习疏导，百年之内法力应可全部恢复，只是你这身子实是受创过重，需要静养，不可再让自己受伤，懂么？”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还是满脸慈色，说完却陡然间神情一肃，厉声喝道：“杨戬，你若再敢做那自伤之事，贫道就算是在那洪荒古地，也会返回三界，贫道今日虽然法力尽失，但数年之内复原应不是难事，界时……”突然，玉鼎真人面上出现一抹诡异的笑，“界时，贫道会让那些笨蛋下去陪你，你怎样，他们便会怎样。”杨戬愕然，他自是知晓自家师父的性情，说一不二，心狠手辣，还十分记仇，那日在华山之上，他便想结果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若不是自己重伤，他不忍让自己伤心，恐怕当日除自己外的所有人均会丧命于斩仙剑下……即便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他依旧向哪吒挥出了那一剑……想到此，他全身冷汗直淋，心下一阵后怕，若是当日命丧华山，那么母亲、三妹他们都将为自己陪葬了……看来，自己还是多多保重的好……他只得连连应诺着，磕下头去。
　　玉鼎真人见他如此，略略放下心来，看了一眼瑟缩在一旁许久的哮天犬，说道：“笨狗儿，替贫道看好你那个喜欢自虐的主人，不然，小心你的狗命……”这赤裸裸的威胁之词，吓得哮天犬脖子猛地一缩，满脸惊惧。杨戬正待出言劝师父不要再吓这狗儿，自己一定会学会顾惜自己，只见玉鼎真人一挥袍袖，转身而去，不再理会他们。
　　元始天尊听了玉鼎真人所言，似乎想到了什么，也转过来，向韦护招招手。韦护不知他招呼自己做什么，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招呼自己，他伸手指指自己鼻子，看到元始天尊微笑着向他点点头，才确定他确实是在招呼自己过去。其实，他不怎么愿意过去，他害怕元始天尊又整出什么花样来耍弄自己，但他又不敢不过去，只得向自家师父抛出一个求救的眼神，在接到道行天尊还算安全的指令下，才慢悠悠地从地上爬将起来，缓步走到元始天尊身边，用疑问的眼神望着元始天尊。
　　元始天尊意味深长的看了哪吒和杨戬一眼，对韦护喝道：“韦护，你跪下！”
　　韦护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喝声吓了一跳，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只见元始天尊凌空一抓，摄来一件物事，双手郑重其事地托举着，对韦护言道：“韦护，本座封你为阐教护法，执行教规，从今天开始，我教加一条门规，若有弟子不爱惜自己，你便以此物鞭之，绝不宽贷，掌教亦无例外。”他这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把在场的徒子徒孙都吓了一跳，怔在当地。韦护举起双手，颤抖着去接那物事，凑到眼前一看，不禁失声惊叫：“姜师叔的打神鞭！”
　　元始天尊微微额首，继续说道：“我等今日离开三界，原是我等在这三界的使命业已完结，你等留下，自有使命等待你等去完结，谁人该走，谁人留下，一切均是天命，你等好自为之，记住，神仙的使命是护佑苍生，切不可再任性妄为。”说罢，他垂目微扫了匍匐于地的徒孙们一眼，大袖一挥，长叹一声：“走罢！”十道白光闪处，昆仑众仙俱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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