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楚润亲自拾起了桌面上的那节骨晶制成的项链，伸手交递到了宁春风跟前，柔声道：“此物既然是狐碧大人和犬阆族长赐你的，那你便好生收着吧。我冥界不缺上好的圣物法器，自是不会夺人重要之物的。”
　　宁春风神色微震，见楚润笑意浅浅，不敢犹疑，连忙双手呈上，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骨晶项链，极为珍重地将它收了回来，抬手戴上。他低头望着近在眼前的那节骨晶，郑重地伸手轻触，神色凛然肃穆。

　　楚润伸出食指，向宁春风轻轻点了一点，只见那项链有一刹那紫光流过，灵动分明地闪了一闪，而后流光暗淡，渐渐沉淀，连带着那项链隐了一隐，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形态，没入宁春风胸口的位置。
　　宁春风忽然感到身体里似是有一阵颤栗从心口向全身蔓延，上达天灵，下至足底，身体猛地一轻。诧异惊讶间，眼前抬手攥着凝视着的骨晶连同项链的链绳部分全部消失。
　　他措手不及地看向楚润，楚润不急不缓地端杯，姿态优雅从容地品了口茶，再对上他目光时，神色轻松愉悦，若无其事地眉开眼笑道：“不是都说了么，让你好生收着——可别再被人一张灵力织网便抢走了。”
　　说完，还煞有其事、颇具暗示意味地瞥了越平明一眼。越平明安然不语，依兰偷偷噙着笑，楚润端坐主位，笑得温柔端庄而又腹黑灵透。
　　只那一眼，便是万物复苏，百花皆来朝圣，胜却人间无数芳华。

　　“春风谨遵圣命。”宁春风微怔了下，而后也为楚润三人淡然从容的氛围所感染，也叫人如沐春风似的笑了，舒展绽放开来好一副狐族如画的风貌。
　　他虽是含着笑，语气却是再郑重景仰不过的了。
　　楚润拾起一块帕子，很是斯文地擦了擦手指，颇有兴致地转移了话题，问他道：“绰爷和芝娘在央京，有两家福利院，一家名叫否极，另一家名叫泰来。你去过吗？”
　　宁春风微微颔首。
　　“我与绰爷本就不相熟。半妖事件后各自身负狐碧大人所托，更是要避嫌一些。之前虽然有到他那里去接触一些孩子，但从未过问过过界之事。”
　　“绰爷和芝仙都是心善低调之人。当年半妖事件，还有其他闹得没那么大的事件中的弱势受害者，都会被他们收留帮助。福利院内确实有不少当年无辜受殃的孩子。”

　　越平明内心为陆允绰与林芝的故事微微触动。
　　只是，他作为孤魂野鬼在这世间飘荡时，未曾有幸遇见江湖里广为传说心善低调的绰爷和芝仙。不过，他似是未曾做过弱势的受害者，即便是遇上了，恐怕也不能够趁机到这两家神奇的福利院里去游览居住一番了。
　　楚润此时轻巧地看了他一眼。
　　越平明继而垂眸淡淡叙述道：“福利院中大都是形单影只、来源模糊之人，若是要收留半妖和妖类，应该不是问题。有狐碧大人用犬阆族长骸骨炼制的骨晶，藏身于福利院，对他们来说，是可以一世无虞的。”
　　如果可以的话，阴界联盟也会尽量不去打扰他们。妖界的人教育自己界内的人，自然效率更高，结局也会更加喜人，他们也更省心省力。

　　“不过越某有些好奇，不知宁楼主当年搭救半妖与妖类入住春风楼之事，你的前任老板谌古先生与现任老板谌北先生是否知情？”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楚润发现越平明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他虽然看上去面无表情，内里也算得上清冷沉稳，但却不曾沾染丝毫世故油滑。他善解人意，做事踏实，为人聪明，但不算计，行事一派坦然，是再光明磊落不过的好孩子了。
　　他从不介意在所经历之事中提升磨练自己，也不会好奇那些阴界联盟有意不让他知道的事情。不会因此心存芥蒂，更不会因此怠惰懒散，推脱办事。虽然他曾经作为人类已经死了，可是如今他作为鬼魂，再认真坦诚不过地活着。
　　真好——如果他能够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其实便已经足矣了。无论他是谁，她作为容止玺玺主，居容之神，愿意在世间为他留一席可居之地。
　　思绪流转间回想起昔日梦中羽尾的嘱托，楚润心中俨然又多了几分思量。

　　宁春风所辅佐过的两位谌家老板，在人间都属于厉害的人物。他虽然生为妖类，拥有比人类更长的寿命、更强的力量，但在心性和算计上，亦是对这两位人类老板很是佩服的。这也是他愿意为谌家办事的原因。
　　以人类之身份与智慧，经营人类与非人类两方面的生意，把两边的利害关系都处理得异常漂亮。说实话，这些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连他都觉得难办。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尚且隔肚皮，更何况妖类。
　　谌古啊……他是真的敬他，既是替他可惜，又觉得他高明。
　　宁春风轻轻点了点头，道：“谌古先生是知道的。至于谌北先生……我不曾与他说过。兴许他知道，兴许他不知道。”
　　“谌家的两位老板，都是知人善用的，对我个人的工作并不有很多要求限制，只求结果漂亮。因此谌北先生即便是了解我春风楼中有部分是我带回来的半妖或是妖类，也不会追究过问，应当是他们信任我这一老部下的一种表现了。”

　　谌北这个人，真的是很矛盾。他厌恶不解谌古的所作所为，但又欣赏信任他选拔任用的部下。如今再回头看，谌家的人似乎都有这种可怕的特性——他们活得总是分裂得太过厉害。
　　他们的举止行为、他们的看法态度、他们的身体内心，都是可以被硬生生地剥离开来的。旁人若是想凭借一时之机了解他们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从一开始让人接触到的，可能便是极为片面和虚假的。
　　由此，宁春风越发喜欢付茄萝。不仅仅是因为她生来聪慧漂亮，更是因为她的通透明白。谌古与谌北，如此精明厉害的两个人，做了父子这么多年尚且不能够真正地彼此了解与包容，可是付茄萝却都懂得。
　　谌古先生当年把谌北少爷托付给付茄萝，显然是早早地看中了她这一贤惠能干、温柔体贴的儿媳妇。他作为“两朝元老”，也是欢喜的。付茄萝入主谌家，也算是了了谌古一桩心事。
　　只是可惜，好景不长。

　　宁春风尚在神色黯然，那边的依兰却是眉目明媚地笑了。她半眯着她那双漂亮潋滟的狐狸眼，意味深长地问他道：“谌北既然不知，那你是如何说动谌北，针对程慕兮的？”
　　宁春风抬眸看向依兰，目光中一半清明一半疑惑。他无法确定，眼前这位眉眼温婉妩媚神似狐碧大人的，是否是狐碧大人的女儿斋兰，或是冥明之界中的某一位高人。
　　“老板会答应针对程慕兮，无论他知道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他心平气和地弯了弯唇角，解释道，“因为我告诉了他，程慕兮是程慕予的女儿。”
　　“程慕予是姚夫强的妻子，薛荔是姚夫强的前妻。薛家、戚家和谌家的恩怨情仇，早就不是一年两年了。冥界未尝不曾知情。”

　　“我将当年的事情，告诉了老板一部分。老板已然知道我是狐碧大人的手下，狐碧大人的碧心灵石在程慕兮身上。只要逼出碧心灵石，唤回狐碧大人，局面便会对我们有利很多。”
　　“而且，老板和谌古先生一样，都是深藏不露、变化莫测的人。这些年来，虽然他从未提及和戚家、薛家的结怨，一直都像个没事人一般。但其实我感觉得到，他只是在耐心地等待而已。”
　　“他在等一个能够狠狠地连本带利报复戚家和薛家的机会，在此之前，所有的沉默姿态和疑似淡忘，都只不过是厚积薄发准备的伪装。”
　　“而此时，恰好符合他等待的契机。既然半妖事件要被再度清算，那么戚家和薛家作为同样的当局人，就算躲得再在幕布后面，也到底是逃不开的。不如趁机全部拖下水，一下子了结个干净。”

　　生活常常就是这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兰浅笑抿茶，叹息中是早有预料的了然：“所以，你没告诉谌北的那部分真相是什么？是关于谌古先生的么？”
　　谌北迫切地想要看明白谌古，但事实是到了今天，他也没有想穿。倘若他确实了解了，约莫会受到极大的震荡吧。不知为何，她不是斋兰，却恍若有了狐斋兰的心性。
　　狐斋兰二十多年前向谌北伸出手的原因，二十多年后不再向谌北伸出手的原因，结合谌古这个矛盾的男人，全都有了解答。

　　“谌古先生说，事后不要为他做任何的解释。”宁春风低头，神色温和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目光温柔而厚重。
　　他不曾做过父亲，所以无法切身懂得谌古先生的心境和目的。他只是作为旁观者近距离地看着，有时替他觉得揪心和遗憾，有时替他觉得宽慰与欣喜。
　　谌古是他这辈子见过的分裂多面最为矛盾统一的人。他既是活得荒唐恣意，又是活得清醒聪明。多情冷漠，深情温柔，都是他，各为皮囊。
　　“他要老板自己读懂。”

　　“虽然我觉得这样对谌古先生而言过于残忍，但我不得不承认，谌古先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老板。谌古先生和夫人，是我在老板身边这些年来，见识过的最了解老板的人。”
　　“对于老板这样心狠的人来说，很多事情，只有他自己想明白，才有实在的意义。”
　　宁春风说得又轻又缓，仿佛在诉说中逐渐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其实，谌古先生一直很以有老板这个儿子为骄傲。他曾和我说过，如果有一天，老板实地处于一个与他类似的境地，他一定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
　　“那时，他自然会懂他。他们父子淡漠疏离、互相误解了这多年，到那一天，哪怕生死两隔，灵魂上亦是无限贴近的。自那时起，他便是老板，老板便是他。他们父子连心，便再无憾事了。”

　　这就是……父亲吗？越平明不由得神思恍然，胸膛内有些空荡荡的。在他的记忆与感觉里，似乎对父亲这个概念感到太过模糊与遥远。雾里看花似的，不甚真切。
　　或许，他生前也如谌北这般，和父亲关系很是疏远淡漠，所以才会在去世这么久之后，对父亲的形象毫无印象可言，并且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悲伤和痛苦，甚至不带一丝难过的情愫，只是有几分怅然罢了。
　　依兰生而为无果，自然更是不知拥有父母、关系好或不好具体是何感受。

　　楚润见越平明和依兰忽而寂静，云淡风轻地接过了话茬，幽幽总结道：“谌古固然爱谌家，但他更爱谌北和戚星辰。”
　　“谌北是他的儿子，自然亦是如此。”
　　温柔轻软的一句，仿若春日翩然飘落的花雨，分明缓慢轻盈，却是一锤定音。且看当下，谌北前不久失去了妻子付茄萝，现在膝下养着一双儿女，谌家江山业务犹在手中，半妖事件的麻烦也正明里暗里地想办法找上门来。
　　因果轮回，有始有终。这一次，谌北或许命中注定要懂得谌古，做出和他一样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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