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当年半妖事件的药物攻击，楚润也还清楚地记得。拜妖族那些没良心的老不死们所赐，阴界联盟和远山派为了把事情处理干净，没少费工夫。只是当时还没到他们命定清算、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的时候，所以上界就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被他们糊弄过去了。
　　其实，上界那群老不死的可要比他们精明多了。有些事情是为了给阴界联盟设劫，所以才有心模糊的。他们倒理直气壮地当作上界什么也不知道了，暗地里兀自胡作非为，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纵使监视不在凡世监等阴界联盟直属机构的职责范围内，上界也会另外隐蔽地派人盯着。
　　既然做得出来，就别抱能够被敷衍了事的侥幸心理。天道也好，上界也好，不但精明慈悲，而且淡漠狠绝。不心存敬畏者，总有一天会被清算，为他所有的所作所为负责。

　　是劫躲不过。
　　楚润对于昔日的惨剧，对宁春风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她本就不是什么心热大善之人，也没有什么安慰人的温柔天赋。她生来温凉，只觉得看清便好，宁春风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早该懂得的。
　　她伸出指骨纤长、白皙如玉的素手，动作优雅而轻盈地从花梨木桌上别致地排开的樱粉色瓷盘里拈了一块小点心。
　　那点心最外面的冰皮晶莹剔透，心里裹着的似是鲜花酿制的馅料，隐隐有花香拂来不说，色泽亦是极好的，外层是浅浅的樱粉色的花瓣夹杂着些许玫红色的“花纹”，颜色清透，几近清澈透明，露出内里流心似的深红色的一团。
　　看那样子，倒像是一块樱粉色裹着花瓣果酱的琥珀。

　　她似是完全没有看见宁春风眉眼间的悲伤与疼惜，若无其事地切换到了下一个问题：“当年幸存下来的半妖和妖类，你可知他们如今都安顿在何处？”
　　话音刚落，她轻轻地捏了一下那精致小巧的一小团点心，凑到鼻尖浅浅地嗅了嗅，嘴角随之漾开了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神情姿态有如一名出身富贵、知书达理但却很接地气、容易满足的大家闺秀兼青春少女，一半高贵圣洁，一半温柔明媚。
　　可惜此情此景不够般配，若是撇开事情经过，背景再给她配上春日融融里的一片烂漫的樱花树林，那当真是天公作美、人比花娇的绝美画卷了。春风拂面，花雨纷纷，落日温柔，云霞瑰丽，皆不如眼前人眸中荡漾的、眉目间吹拂过的一分神韵。

　　饶是宁春风这个生来是狐族美男、多年来见惯了狐族乃至于狐神这等倾世姿色的，也被眼前的景色晃了心神。
　　他望着楚润，一时竟怔住了，心头的悲伤和痛惜也由此被翻了过去。他在那一瞬间，头脑是清明空白的。等反应过来的下一秒，想的却是：容楚神祗果然倾世姿色——她似是他此生见过的每一位倾世美人，又仿佛是他此生从未见过的倾世美人。
　　精神容器界所出之神，原来是这般神通美绝。
　　据他所知，神灵也如他们大多非人类一半，容颜姿色皆与自身修为道行息息相关。越是等级尊高、灵力深厚的，美貌形态更甚。他自认为见多了人类和非人类中的美人绝色，但这些在楚润面前，全都暗淡了。不是她们的容颜具体来看逊色了哪里，而是从第一眼起，那气质感觉便已经输了。
　　或许，这是因为楚润是来自上界的神祗的缘故。
　　不知天灵之界中，还有多少绝色更甚楚润大人的神灵。但他知道，在他此生有幸见过的封神入仙的大人里，没有一个能与楚润相比。上界驻人间的总理事，果然名副其实。

　　“我只知道其中的一部分，他们是由我掩护安置的。其中伤了元气的，大多就在春风楼。明面上为谌家做事，暗地里可以通过适当采集来客的元气来协调恢复。其他人平时都散居民间，但我都清楚他们的底细。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悉数告知。”
　　这本就是阴界联盟份内所辖之事，当然是需要的。拜犬阆、犬紫和狐碧大人所赐，阴界联盟的生死轮回工作出现了巨大的纰漏，现在不但要及时修正补充，还得去管辖妖界的阳界集团那边备案，顺便问候一下那些不知是否知情的同仁。
　　一半真诚，一半客套，宁春风的稳重可贵之处在于，不论他情绪何如，都能够把握好做人说话的分寸，也难怪他作为寻常人类蛰伏人间，也能够有谌家两代当家人欣赏重用，一路平稳地走到今天。
　　他敬畏神灵，但心里仍有自己的期冀和底线。宁春风素来行事谨慎，但不代表他不敢不知天高地厚，此刻的他像是毫无自知之明的固执的傻子，此情此景还敢和上界昭昭然地谈条件：“只是——宁某素知冥界中人看惯生死、通透慈悲。若是宁某将所知之人都交到冥界手上，冥界可否能够保全他们余生安稳？”

　　越平明诧然抬眼，神情冷冽，双眸中是冰天雪地、狂风暴雪汹涌澎湃。
　　凡是早前被越平明凝眸注视过的鬼怪们都知道，那样的眼神的杀伤力。若是心中有鬼的、胆气不足的、虚张声势的，在对上他目光的一分钟后，都会止不住地退步，或缴械投降，或落荒而逃，或恼羞成怒。
　　但是宁春风没有。他早年起便追随谌古和谌北，为谌家做事。虽安然居于人间，但做多了跨越人类界和非人类界的生意交易，胆魄心气自是非同一般。换而言之，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谌家和宁春风能够互相看对眼，共同经营一段长期和谐的合作关系数十年，彼此的能力和心性无疑在事实中得到了相互的映衬与证明。
　　他端然坐在那里，容姿温柔，目光如炬。这般既温柔又倔强的模样，像极了他所信奉的狐神大人狐碧和她的女儿。

　　楚润恍惚记得，她上一次见到斋兰还是在十年前。那时，斋兰已经平心静气地寻找了母亲十年，并且打算继续耐心地找下去。
　　她们之所以能够见面，还是因为她偶然外出办事，斋兰碰巧看见，便上门找她，托她安置了一个有点本事的小鬼。如今，那小鬼正在往生局中工作，或许偶尔还会想念一下当年善良地向他伸出援手的救命恩人，甚至——在回忆时分还会带着几分痴迷的爱恋与怀念。就像曾经的谌北对斋兰那样。
　　毕竟，狐斋兰那个女人无论何时何地，实在是始终长了一张招惹麻烦的漂亮脸蛋。楚润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浑然没有在意自己同样令人发指的美貌。

　　若是楚润的最佳损友寻少主听到这话，铁定会嘲讽楚润瞎操心。与其担心那小鬼会因为斋兰出手相救的义举和她温柔妩媚的美貌对她开始一段毫无意义的痴恋，还不如考虑考虑那小鬼是否可能因为楚润大人慷慨解决他的生存兼生活问题并且长了一张花容月貌的绝色皮囊而从此记挂上了她比较恰当。
　　然后旁边笑得一脸云淡风轻、喝茶看戏的郑晗和鹿瑶会毫不客气地补刀，默契地吐槽他们两个，说众人皆知楚润小姐是寻白羽少主的未婚妻，两人青梅竹马，情谊甚笃云云。所以，诸位暗恋他们的小鬼顶多想想，不会想不开地凑上前来，叫他们放宽心了好了。
　　至于云胡，无论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对于这类八卦玩笑，他从不加言语，默默地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就是了。如果石惊风也在，便是帮着郑晗他们，笑得一脸暧昧，笑而不语的狗样反而更加显得颇有深意。
　　这是阴阳入凡之前阴界联盟日常相处时的常态，根本不用亲历，只要偏头想想，那画面便已然如现眼前。

　　斋兰和她母亲一样，天生的春水心肠，百毒不侵，悠然平静，却又温柔善良，执着坚定。她们都是兼备温柔和力量的人，虽然在一起的时间极少，却从骨子里像极了彼此。上天垂怜眷顾她们，许她们神籍，她们也都心里清明，对得起天道，对得起所在的神籍。
　　一个分明可以退位清修，还在为半妖事件和虞精一族奔走辛劳，先前有剖心流血、消耗灵力凝聚碧心灵石赐予虞精一族，后来为了炼制骨晶费尽灵力以换取弱势群体的余生安宁。
　　一个不卑不亢，不怨不恨，耐心而平静地解读着自己的命数，宽容而体恤地接受着母亲的决定，通透而慈悲地面对世间纷争，坚定而固执地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她在等她的母亲回来，同时也在不断地游历、修行和寻找，顺带着还一路不留名地好事做过来，碰巧看见她，便直接给她送上门来。
　　真是亲母女。

　　犬阆和犬刈，谌古和谌北，和她们不一样，又其实都一样。就算他们之前亲情关系并不好，但终究是血浓于水，爱意的错误表达无法抹杀爱的存在。亲父子，终究是亲父子。
　　父母没完成的事情，优秀能干的好孩子们在理解之后，都会替他们完成的。楚润嘴角不由得微微浅笑，眼里一片清明。
　　她抬眸看向宁春风，目光里是淡淡的欣喜和宽慰，倏然从方才不染尘埃的世外天仙转为了深谙世事苦乐的神祗，温凉的声音宛如珠玑泠然坠落，一诺千金：“自然。”
　　“我冥界本是守卫经营世间生死轮回的，这是我们分内之事。若非命数所定，自然可保一世无虞。”
　　“只是涉及妖类纷争的部分，日后我冥界还要与明界以及天界其他相应的管理部门清查确认，到时候需要他们的配合。其余的，便无他事了。你们动荡不安了半生，待此事了结后，妖世监会存档备案。之后，你们便自在生活去吧。”

　　之后，你们便自在生活去吧。
　　这一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太难。
　　只是因为出自神灵之口，所以才有了其令人信服的质量。这是神灵的承诺啊——上一次，虞精一族从上界和狐神大人口中得到类似的话后，幸福美满地度过了他们成族历史上最安慰快乐的时间。

　　宁春风也不知自己是看着楚润温润如玉的眉眼忽然想起了当年温柔浅笑地祝福虞精族人的狐碧大人，还是莫名地受到了神灵之诺慈悲宽宏力量的触动，蓦地失了声，喉头干涩，几近哽咽。
　　他是狐碧大人的手下，他从来都知道，他们所真诚地信奉着的神灵们，从来活得都不容易。他们肩上的责任，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沉重艰深、无法推却。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只不过是有人替你在负重前行。
　　所有的平安康泰，所有的秩序井然，所有的承诺兑现，都是来自于神灵的馈赠与恩典。生而为人，轮回辗转，却是最为无忧，最为庆幸。

　　他眼眶微热地看向那节被楚润轻轻放回桌面上的骨晶，狐碧大人昔日温柔凛然的神色恍在眼前，与楚润温凉高贵的眉眼交叠相映。他咽了咽，轻声应道：“好。”
　　“宁某先代表列位同胞，谢过容楚神祗。”
　　他唤的，是楚润的神封。
　　楚润平和地笑了笑，垂眸便是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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