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养成日志

　　车粼粼，驴啸啸，一个小车走不动道。

　　明明是卯时初出发的，快到午时这辆负重四人的小驴车才将将走过了一半路，陈惺敲了敲车壁：“圆达，咱们找个路边的茶棚停下来歇息一下吧，再走下去我怕这头小驴子会累死。”

　　李常应一声，又往前驶了一会儿，便见一杆旗子挑出来，一个竹棚掩映在绿荫中。他将车子停在一棵大柳树下，几人走进茶棚。

　　“几位客官想吃点喝点什么？” 一个肩搭布巾、矮瘦的中年男子见有客人来了，满脸堆笑的上前询问。

　　“来一壶清茶，再要四个饼子，切两斤牛肉。” 陈惺轻摇折扇嘱咐道。

　　“再拿些草料给外头的驴子。” 李常补充。

　　“好嘞！” 中年男子应一声，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牛肉与面饼便摆在桌上了。

　　几人折腾了这小半天也是饿了，尤其是李常，几口就将半个饼子吃进了肚里。正在大快朵颐之际，忽听天空一声闷响，毫无预兆的天便阴沉了下来。

　　“这见鬼的天气……” 中年男子嘟囔一声，又一声炸雷将他的话语吞噬。

　　“我去将驴子牵到棚子里。” 李常急急放下筷子，嘴还来不及抹便出门了。

　　正在解驴绳，忽见远处一辆蓝布马车朝这边奔驰而来，带起了一路尘土。

　　“小姐，就在这里停下罢。看天色似乎是要下暴雨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李常隐约听见“小姐”二字，又见那辆马车已经稳稳停在自己身前，忙垂目不看，一心一意的去拉驴子。

　　谁知山长养的这头白脸小青驴发了倔脾气，不但不肯走还尥蹶子喷了李常一脸灰尘口水。

　　一个忍俊不禁的气声在自己身边响起，李常不禁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身穿杏子黄织金妆花裙的姑娘面向自己，她戴着帏帽看不清真容，可李常肯定那短促的一声笑就是她发出的，而不是她身边那个银红袄子的小丫鬟。他脸倏的一下涨的通红，不敢看她们，便又低头去摆弄那不听话的驴子。

　　“小姐，那不是老爷的……”

　　“嘘，噤声。” 云潇捏一把木叶让她住嘴，转身便与她一道走进茶棚。李常只觉那一抹远去的杏色在自己的眼角留下一块灼痕，燥热已极的空气将他困在原地。忽然豆大的雨点滴落下来，连成了遮天蔽日的雨幕，他也被淋得全身一松。那不听话的驴子这时候仿佛知道厉害似的，不用赶自己就往棚子里钻。饶是如此，待李常再次走进茶棚时，浑身上下都已湿透了。

　　“师兄，你衣服都浇湿了！若不赶紧换衣服，一会儿怕要着凉。” 梨霜见状道。

　　李常见那帏帽女子同丫鬟坐的离他们很远，也没看过来，便觉得不那么窘迫了。他笑道：无妨，我包袱里还有一件衣服，待会换上便行。”

　　“李常身子好，体热，与你们这种小身板再不一样。” 陈惺开起玩笑来。

　　“小姐，他们仿佛都是十方书院的学生呢。” 木叶悄声向云潇道。

　　“就你眼睛尖。夫人叮嘱你的都忘了是吗？” 云潇身子不动，看上去实是娴静端庄无比。

　　木叶悄悄吐了吐舌，小姐戴着帏帽，暗中肯定早就把对面几人看了个遍，自己倒多嘴了。

　　六月天，孩儿脸。暴雨下的突然，停的也悄无声息。待李常换好衣服从竹棚后转出来，那辆马车早已经绝尘而去。

　　“我们也走罢。”杯盘早已一空，几人付过账后也上路了。许是歇息了一阵又吃够了草料的缘故，白脸青大爷给面子，酉时初几人便到了青螺山脚下。

　　将驴车停好，几人沿山路拾级而上，很快便到了百相寺山门。百相寺建于前朝，庭木幽深，古朴大气，虽未有络绎不绝的香客，却是修禅的好去处。

　　一个小沙弥早在钟楼下等候几人，原来沧海先生仍在清修，明日才能见他们，方丈便吩咐这个小沙弥带几人到禅房先行歇息。

　　几人安置下来，却是梨霜、陆粱一间房，陈惺、李常一间房。

　　是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陆粱和梨霜便在陈惺的带领下去堵沧海先生的斋房，据说是怕先生临时变卦从百相寺又一次跑掉。

　　李常一人在禅房呆的无聊，便拿一本书到寺院中闲逛，记起昨日蜻蜓低飞，他还特特带了一把伞。

　　绕过了山房，便可见一片幽静的松林，李常信步踱去，小路旁有两排共一百零八个造型迥异的石雕罗汉，虽经历上百年的风吹雨淋有些面目模糊，却仍能见当日雕工的精细。李常一路赏玩，松林尽头是一个小瀑布，自石壁中流出，泉石叮咚间还有一个竹亭。

　　这里山风清凉，倒是个看书的好去处。李常这样想着，便走进去坐下，拿起斋长布置的功课温习起来。也不知道多久，天气蓦然转阴，阵雨与大风又至。李常抬头见自亭角倾斜而下的四条银白水柱，不禁暗暗担忧。今年天气如此异常，只望家乡没有遭灾。

　　“小姐，这雨又要下大了，那边有一个竹亭，我们赶紧去里面躲躲吧！” 大雨击打在土地上，开出一朵朵泥花。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是昨日遇见的那对主仆。李常忽然觉得亭子里的空气莫名有些闷热起来。

　　转眼间她们就来到了亭子里，昨日那个姑娘的银白色蝶穿花马面裙已经湿透了，今日她没有戴帏帽，隐约可以见一个极为秀美的面庞，耳旁的青玉步摇微微摇晃，李常不敢再看下去。

　　云潇见亭子中已经有一个人，还是昨日见到的那个后生，微微一愣。这可巧了，两次见面两人不是你成了落汤鸡就是我成了落汤鸡，想到这里云潇嘴边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她微微歪头，却见那少年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手中的书，耳朵根都红透了。“真是个呆子。” 云潇暗想。

　　一场大雨将两个不相干的人困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木叶却没有注意到这略微有些怪异的气氛，而是急道：“ 这雨也不知要下到何时，小姐若是一直穿着这身湿衣服，恐怕身子受不住。”

　　“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云潇笑道，只顾抬头看亭子外的雨幕。这时她听见身边有些响动，却见那个木讷的少年走到自己身边，略侧着身子眼睛不看自己，将一把青纸伞递过来：“在下有一把伞，姑娘趁雨小些了就快些回去罢。”

　　云潇接过伞，这后生倒没想象中那么木讷，她道：“ 多谢这位小相公了，只是我该如何归还呢？”

　　少女的声音如六月山涧里的清风，竟然吹散了些李常的局促，他道：“不必归还，姑娘拿着吧。”

　　“多谢小相公了，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木叶知道自己小姐不便与外男多言，便适时插口道。此时正好雨势稍小，她便撑开油纸伞，护着云潇离去了。

　　李常又在竹亭里待了一阵，只是不知为何，书上的字句都仿佛成了看不懂的蚂蚁，一只一只在他心上乱爬，他干脆将书放下，欣赏了一下山风山雨，待面上余热散去，才慢慢往回走。

　　这边厢沧海先生一大早就被自己的得意门生带队堵了个正着，也不恼，笑呵呵地见了梨霜，同她随意说了几句话，就算是认同她入斋了，还赐了她一只自己用惯的犀管紫毫笔。待一杯茶凉了，他才点头对陈惺道：“秋什，你带着清仪先下去吧，我要同陆粱单独聊一聊。”

　　陈惺不解，但看师父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就知道无法从师父口里套出东西来了。

　　待陈惺和梨霜走了，沧海先生才对陆粱道：“ 伯升果真生了个好儿子。” 伯升是陆粱父亲的字，沧海先生认识自己的父亲？陆粱猛然抬头看去。

　　“我与你父亲曾有同年之谊。当年他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好儿郎，怎料一转眼我们便天人永隔了。” 沧海先生的语气十分感慨，陆粱并不知道自己父亲年轻时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十分希望这个当年父亲的同辈可以多说些。可沧海先生就此打住，似乎对当年的事不愿多谈，只是拿出一方砚台道：“这澄泥砚本就是你父亲赠予我的，跟了我十几年，如今我便将它转赠给你吧。拿着它，不要忘记你父的遗志。”

　　陆粱郑重地答应一声，双手接过那方海兽啸月砚台。不一时木门打开，沧海先生与陆粱从屋里走出来，他对门外等候的陈惺道：“行了，别在这里守着了，去收拾一下，咱们今日便回十方书院。”

　　陈惺难以置信的抬眼看师父，今日他怎么这么好说话了？莫不是陆粱给他下了什么蛊吧？沧海又自言自语道：“我还得先跟我那外甥女儿说一声。”

　　既然沧海先生答应同陈惺他们一道回书院，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几人原本也没带什么行李，略微收拾一番后便在青螺山脚等候沧海先生。过了好一会儿，沧海才骑着他那匹同驴子也差不了多少的枣红色老马慢慢踱来。他弯腰朝车厢中人道：“先同我绕道去颖阳府的金羽楼买几大坛子酒去，否则你们那山门我一日都待不下去。”

　　陈惺素知自己的师父是个酒坛子，没二话，跟在他身后朝颖阳府驶去。

　　金羽楼坐落在颖阳府中心，雕栏画栋，描金饰银，豪奢无比，不时便有高头大马、穿着鲜亮之人出入其间。只是今日这样繁华的中心区域却不大太平，两个人在金羽楼侧门旁扭打成一团，边上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梨霜他们见此情形也揭开布帘往外看，可这一眼却令梨霜大吃一惊。这两个人她都认识。一个是去岁春节前在乐泉镇见过的泼皮陈三儿，另一个，竟然是方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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