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灰

作者:靥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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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变(上)


      戚少商惴惴不安地进了大帐,见顾惜朝在桌案旁,一手搭在桌沿上,背朝着自己,冷清清地站着。戚少商讷讷地道:“惜朝,你,你怎么不多睡一会?”
      话一出口恨不得立刻吞回去,几乎能猜到顾惜朝下面会说什么,他准是冷笑着抢白自己要他多睡一会是为免得看见刚才那一幕。结果出乎他意料,顾惜朝只是淡淡地回答:“该醒的时候,自然就醒了。”
      戚少商讪讪地走到他身边,问:“头痛不痛?”
      顾惜朝看着他笑一笑,回答:“喝了醒酒汤,好多了。”
      他越是这样淡淡的,戚少商越是心惊,勉强笑道:“刚才我带李克用去了趟营里,他说想看看我的兵马操练。”
      顾惜朝点点头:“嗯,这件事是该大方些,当年你来云中,他们父子对你在这方面从没半点保留,连行兵布阵这样的机密都是许你去看的。”
      戚少商一怔,倒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顾惜朝又道:“我不是说为这个你就该感激他们,当时你是黄巢派来的,他们又刚刚起兵造反,还在观望要不要与黄巢合作,之所以那么大方,无非也是利益相关。你也不必过意不去。”
      戚少商垂下头,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虽然他肚子里其实有一堆话要给自己辩解,关于那根剑穗。其实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的心里从没动过一点歪念头。
      顾惜朝疑心他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也疑心过顾惜朝,这些疑心其实非常无聊。但是没事的时候,疑心什么的甚至可以当作床帏间调笑,而一旦有事,两人之间的不信任却可以放大许多许多倍。
      过了好半天,还是顾惜朝看他有口难言的样子,好心帮他说出来:“这个剑穗,你有话要对我说么?”
      戚少商嗫嚅道:“是,不过我……我心里从没有……”
      顾惜朝叹口气,一瞬间全身无力,轻声说道:“逆水寒形制古朴,本不该用剑穗配的,配上反倒不好看了。不过你若是喜欢,留下也可以。”他话音落下,戚少商赶忙去解那剑穗,女孩子打的结本就难解,他越急越乱,一时怎么解也解不开。顾惜朝背过身去,不想再看。
      他现在怀疑自己身上穿的这件白布长袍也许也是那位曹姑娘的手笔,才会这样不合身。他说不出的难受。戚少商就在他身边,还在笨手笨脚地解那剑穗,离得那么近,却觉得相隔很远,远的像隔着重重山水,像隔着海角天涯。他和他两颗心其实早就不在一处了,互相隐瞒计算得越多,就越隔得远。

      这天下午送走李克用,顾惜朝也打点行装,准备第二天一早便带队回晋阳。
      李克用走的时候,顾惜朝送他很远。谁都不知道他和李克用说了什么。戚少商很想问,他的神态表情一切一切都告诉顾惜朝他非常非常想知道,可他就是忍住了一句相关的话都没有提起。
      其实如果他问,我会说的,顾惜朝愤怒地想。然后又忍不住问一句自己:我真的会说么?
      他也不确定。

      顾惜朝带领使团回晋阳,路上慢腾腾地磨蹭,足走了四五天。到晋阳之后,顾惜朝回家略为梳洗整理,便去见郑从谠。
      郑从谠正在发愁,听下人报说他来了,忙命快请。
      顾惜朝来至在堂上,看到郑从谠正背着手踱来踱去,几个缠着红绸的大箱子摆在地当中,几案上还有一对裹红绸的匣子敞开,里面盛有许多玉器。顾惜朝一愣,高声笑道:“使君是要办喜事啊!这是谁家纳吉的聘礼?”
      郑从谠苦笑道:“我正烦着呢,你一来就戳我烦心事。”又道:“快进来。”他看着顾惜朝走到匣前细看那些玉器,问道:“岚城事怎么样?”
      顾惜朝叹口气说道:“总算顺利,好在两边都知道从大局着想,都很克制。我们之前担心的那些状况无一出现。”
      郑从谠点头道:“李克用我虽不了解,少商我是知道的。他不是冲动闹事的人。”顾惜朝赞同地点点头,他又问:“那汤群老儿,可是在你父亲那里?”
      顾惜朝皱眉摇头,说道:“李克用也学精乖了,说话滴水不漏,我实在是没套出来。”
      郑从谠说道:“当初少商驱他出岚城,就写密信要我严办此人。我念他年老,终于不忍心,不但未严办,反而给他迁了官职。早知今日,当初决不该心慈手软。”顾惜朝依旧是赞同地点点头,心中却想,汤群在河东呆了将近二十年,官虽做得不大,军队中却关系既多且杂,你老人家还是想留他一命,好借他力吧?
      郑从谠又道:“先不说那老儿的事了。你看看这些东西,你可知这都是谁送来的?”顾惜朝摇头不知,郑从谠苦笑道:“你可真是个小糊涂虫,你自己家送来的东西,自己都不认识么?”
      顾惜朝大惊,失声道:“我家送来的东西?我父亲么?我……我自然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要高攀做使君的女婿……”
      郑从谠苦笑摇手:“唉唉,你误会了,不是你,是李克用。”
      顾惜朝怔了一怔,忽然噗地笑起来:“使君哄我呢。怎么可能!”
      郑从谠苦笑道:“现在没有谁比我自己更希望我是在哄你。”
      顾惜朝又是吃惊又是好笑,眨巴着眼睛,问:“使君,你不会是说真的吧?”郑从谠苦着脸哼一声,顾惜朝努力忍着笑,又问:“是李克用求亲?求的是哪位小姐?”他知道郑从谠家里还有两位小姐云英待嫁。
      郑从谠说道:“说到这个,惜朝,你在岚城,就没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他求的是我那义女,羽嫦。”
      顾惜朝“哦”地一声,恍然道:“我明白了……李克用在岚城那晚,是见到过曹小姐。”说着表情古怪,皱着脸说道:“想不到李克用竟也是个性情中人,居然玩起一见钟情来了……”
      郑从谠皱眉说道:“什么一见钟情,咱们读书人或许也还罢了,他们赳赳武夫,哪来这个‘情’字。”顾惜朝想了想,笑一笑,问道:“使君应不应这门亲事?”
      郑从谠瞥他一眼,反问:“你说呢?依你之见,我该不该应许这门亲事?”
      顾惜朝略微考虑一阵,说道:“这得看使君有多疼曹小姐了。李克用是有妻室的,他夫人是鞑靼老狼主的公主。我还没有见过,据说文武双全才貌兼备。醋劲儿大不大……”说着又失笑,摇摇头:“……我就不知道啦。”
      郑从谠“嗐”地一声:“这种联姻,还顾得上醋不醋么,惜朝你也不该,瞧你笑得那样子,那么好笑么?”顾惜朝赶紧说:“是,我,我不笑……”说不笑,还是忍不住又笑了一阵,方才清清嗓子,正了正神情。
      他正色说道:“李克用我是见他对曹小姐眼神不太对,也许是真的喜欢,使君若许了这门亲,李克用可就是您的女婿了,半子啊。”
      郑从谠摇摇手说道:“他李克用是个什么人我心里很清楚,别说只是半个儿子,就是让他真做了我儿子,到时候该翻脸他还是一样翻脸。没用。”
      顾惜朝点点头,说:“他还真是这种人。”说着翻看着玉器不说话了。郑从谠等了一阵,见他真的不再说什么话,又皱眉道:“你怎么不说话啦?”
      顾惜朝扬眉毛一脸天真:“我以为使君这个意思,那就是这门亲事不应了,那我自然也就没什么话说。再者,这个本就是使君的家事么。”
      郑从谠叹道:“说是家事,其实是公事。我在这里愁的是,应了吧,恐怕没什么意义,还坏了我闺女的一生。不应吧,他招摇着送这么些东西,人人都知道,现在又正是招揽他的时候,驳了他面子,也不大好。”
      顾惜朝点头,说道:“他来求亲,也可算是主动示好。”
      郑从谠忽地一笑,对顾惜朝点头道:“那么你是觉得还是应了好?”顾惜朝赶忙摇手,说:“这话我可不敢说。李克用十五六岁起身边女人就多得很,又有正室,曹小姐虽说是江湖出身,毕竟现在作了使君的义女,就是千金之体,这门亲事若是应了实在委屈了她。”
      郑从谠沉吟道:“我本来看这丫头仿佛很留心少商,所以她来求我陪赫连夫人去岚城时我就答应了——惜朝,你和少商很好,我知道,但人大了总要成家的,再好也不是一辈子的事,你不怪我罢?”
      顾惜朝有些脸红,微笑说道:“使君说得对,我和他就是再好,又不是一男一女,当不了真的。这些年大家行走江湖彼此照应,世道又乱,不然也许早就各自娶妻成家了,使君要把女儿许给他是待他好,我怎么会怪使君。”
      郑从谠叹道:“你想得开就好。”顿了顿,又问:“那么少商对羽嫦又怎么样?”
      顾惜朝皱眉道:“这种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好随便说话?使君把曹小姐召回来问问么,一问便知。”一语惊醒,郑从谠捻须笑道:“惜朝啊,你这孩子,虽是李家的,难得心却纯良,凡事从不徇私情,永远说公道话。老夫喜欢的就是这一点。”说着,走回案旁,挥毫写就家书一封,封了蜡,叫了个心腹的家人,命他带三五个仆妇,一队卫兵,用车去岚城接小姐回家。

      曹羽嫦回来之后,郑从谠要如何跟她商量,甚至最后如何决定她的终身大事,顾惜朝都不是很在乎。他希望达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错,李克用临走时与他说的事情就是这个。
      是李克用先提起的曹羽嫦,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他临走了,顾惜朝送别,他不提行军,不提朝廷,不提戚少商,偏偏要提一个只见过一面连两句话都未必说得够的女孩子,那点心思还不昭然若揭么。顾惜朝立刻给他建议,不妨请中立于他和晋阳之间的义武节度使王处存做中人保媒,直接向郑家求亲。李克用初时有些犹豫,担心郑从谠不答应,自己闹笑话没面子。顾惜朝笑他“厚颜了一辈子,竟忽然矫情起来”,说:“就算真的让你没了面子,难道将来你不会讨回来么?”
      李克用恍然大悟,欢喜得连连鼓掌。
      这门亲事如果郑从谠不答应,将来总有一天会成为李克用翻脸的借口。所谓野心,就是打仗也要冠冕堂皇。顾惜朝想象,如果真的告诉了戚少商会怎么样?那时候他真有点一时冲动,就想告诉戚少商看他会怎么反应。幸好毕竟忍住了。
      郑从谠对这门亲事既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他托王处存带的话,是“小女年幼,请将军暂待几年,他日小女长成,再议婚事不迟”。听节度使府的人私下传说,曹小姐从回来听到这件事开始,就不思饮食以泪洗面。看来还是做义父的退了一步;可是,做义父的既然退了,为什么又不允许她再离开晋阳回她喜欢的人身边呢?
      十一月中旬,李克用帅忻、代、蔚、硕、鞑靼大军三万五千骑,自岚城、石楼向南,由绛州渡黄河。大军不敢入太原境,只有李克用率领亲兵三百骑前往晋阳城下,与河东节度使拜别。他这次的态度一改从前,变得极有分寸知礼节。郑从谠登上城楼,与他隔空说了好些客套勉励的话,并馈赠以宝马、名剑、金银。
      李克用大军渡过黄河之后,戚少商那边传来很不好的消息:汤群借李克用大军过岚城的时机,带数千骑兵,诈取了岚城。
      这个时候戚少商在绛州,大军过黄河不是件小事,他自然得守在最要害的地方。赫连春水本是留守岚城的,但这时息红泪带着孩子迁居绛州刚安顿好,被占领的消息传来时他还在北回岚城的路上。
      戚少商怒极,率部亲去攻打。攻防战只打了一天不到,岚城便即收复——城池简陋,城中的士兵又无心与戚少商作对,根本不认真打仗。汤群兵败北逃,戚少商亲自带了十余轻骑追击,追了将近二百里,终于将其抓获,又押送回了晋阳。
      问题是,二百里的意思是,他抓获汤群时早就已经深入代州境内了。代州是李克用的地盘,李克用带兵走了,并不意味着这个地方就可以让别的藩镇随意进出抓人。何况,现在还有李国昌在坐镇。他戚少商带着十几个人,十几匹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抓人就抓人,深入百余里如入无人之境,威震天下的沙陀骑兵竟都成了摆设。
      李国昌听到这个消息,难以置信。目瞪口呆之余急忙写信快马加鞭的给顾惜朝,要求尽量设法营救。汤群既是他老部下,也是老朋友,怎能不救?
      顾惜朝不是不想营救。事实上收到信件之前,他刚刚得到消息的时候,就已做好营救的准备。只是,这一次戚少商态度非常坚决直接,他还没来得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郑从谠便已下令斩首。他只能无奈回信,告诉李国昌,汤群一到晋阳,即被斩首。
      李国昌读完回信,怒发冲冠,指天起誓终有一天报仇。他年岁大了,一动怒,牵动旧患,躺倒在了病榻上。戚少商与李家所结的梁子本有希望化解,经此一战,反而更加牢如泰山。

      顾惜朝在晋阳城南,马球场上。
      晋阳的马球场已经在城池的这个方向伫立了二百年。在大唐最鼎盛的时候,马球场曾经是全晋阳最喧闹的去处,阔大的看台不知道见证过多少豪门贵胄、富商大贾,也有数不清的风流年少和绝代佳人曾倚在白石的栏杆边为自己心爱的球手雀跃欢呼。但现在风风雨雨二百年过去了,最后一次修葺还是在文宗时候,赭色的围墙漆已经成片斑驳脱落,白石栏杆上精雕的花纹已经蒙尘甚或破裂;曾经用昂贵油泥夯实的场地衰草连天,金属的球门也早就锈迹斑斑。所有的繁华与欢笑荣耀与骄傲都成了过眼烟云。
      天气干而寒冷。顾惜朝松挽着缰绳,让坐骑碎步小跑,时而挥杆,将暗红色陈旧的皮毬由一个枯黄的草丛击入另一枯黄的个草丛。天边斜阳与地上衰草之间只有他一个孤独的影子在巨大的球场上,被拖得那么长。
      戚少商走进马球场,顾惜朝单人独骑的身影立刻进去了他眼睛里,……难以言说的凄清。
      他走到白石的看台上,停下倚栏杆站住了,就像二百年来每一个看球的观众一样,双肘撑着栏杆,认真看着场下击球的人。
      那人却着实很不认真。顾惜朝心不在焉的击毬,想他自己的心事,连看台上多了个人都全然不知。他侧回身向后挥杆,即使这么不认真那动作也还是极其洒脱漂亮。这一次暗红色的小毬准确飞进球门。
      戚少商高声叫一声好,鼓起掌来。巨大空旷的场地上他鼓掌的声音异常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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