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夏日长（甜）

　　一份申请书递上去，夏晚风趴在办事窗口的操作台上，认真填写了几张表格，再三确认内容无误后，她在签名栏一笔一划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办事员从玻璃窗里接收了文件，大叔面露犹豫之色：“丫头，你可想好了。你是这户口本上的户主，这几份文件交了，你家的补助可就断了。”

　　夏晚风站在窗口前，知道这是人家的善意，感激笑道：“您放心，我知道的。”

　　那好心的办事员翻看着文件，申请表上抬头红色的《低保放弃承诺书》几个大字甚是晃眼。大叔叹气着：“那行吧，你家里大人都同意了吧？”

　　夏晚风神色不变：“嗯，我家里同意的。”说完见办事员还是欲言又止，她玩笑道，“您放心吧，我今年在学校给人补习，半年就赚了两万多呢。这低保要是不断了，我可连给家里买个洗衣机都不成，太憋屈了。”

　　那大叔总算放心了些，最后问了一遍：“你可想好了啊，现在查的严，这补助退了再想申请基本是不可能了。”见女孩严肃点头，他终于抬手盖了公章，“成了，下个月低保就断了。”

　　夏晚风闻言捏紧了汗湿了手心，心里不知怎的有些空落，像是心头多少年来的一座大山突然就给搬空了，真正实施起来，居然只是签几个字的事儿。

　　办事员不知她心情，热情地笑出满口白牙，勉励道：“不愧是名牌大学生，就是有出息！养家糊口不容易，家里以后就指着你了，加油啊小姑娘！”

　　镇里的政府大楼并不高大，内设的办事处大厅不过两个窗口，一排椅子。夏晚风走出冷气十足的大堂，自动门在身后无声的合上，她缓步走下晒得滚烫的台阶。

　　夏日炎炎，正是农忙时，街道上都是往来的拖拉机、收割机等农机车辆，行人却不多，大都正在田里热火朝天地忙活着收成大计。夏晚风身上残余的凉气渐渐蒸发，热浪席卷全身，她刻意挑着没有阴凉的曝晒路走，桑拿房一般的热度叫她更有真实感。

　　汗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脸蛋蒸腾着热气，夏晚风嘴角先是勾起一个弧度，她越走越快，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到最后几乎是傻笑着奔跑起来。

　　拐角的街口有一片荒地，年前拆迁出来却搁置着，不知道被谁撒了种子，长出一片油菜地来。夏晚风心里乘着一只抹了蜜糖的大气球，脚下生风一鼓作气跑到了街口，油菜花迎风而动，金灿灿的色泽艳丽喜人。

　　夏晚风傻笑着看着这抹早看腻了的金色，只觉得怎么看怎么美，凑近了看更美，上下左右反复前后地看都……咦？啊嘞？

　　那个飞机头，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啊哈哈，不可能吧，顾……长野？

　　他怎么会在这儿？

　　隔着一片油菜花，飞机头正好转身。眼看着那立体得能戳破次元壁的鼻尖出现在视野里，夏晚风脚下一个踉跄，踩在石头上仰面摔了下去。

　　裤兜里手机振动起来，夏晚风屁墩坐在渣土地上，茫然摸出手机——近在咫尺的“影帝”来电。

　　她茫然接听，手机放到耳边，轻飘飘道：“喂？”

　　顾长野不耐烦的声线在她的左右耳二重奏：“你在哪儿呢？”

　　我在油菜地的这头啊。

　　不等她回答，顾长野紧跟着道：“不管了，你现在到镇上的十字路口来。立刻，马上。”

　　“哦。”她应着，“哪个镇啊？”

　　对面嘲讽技能永远在线：“海淀镇。”

　　夏晚风忍住嘴边的笑：“噢噢，难道你在我家啊？可那镇上好几个路口呢，你在哪个啊？”

　　一人高的油菜杆子左摇右晃，金黄如花钿的缝隙间，蓝天白云的背景里，顾长野侧脸眉头皱的像一串天津大|麻花。夏晚风还在憋笑，却见那刀锋一般的视线下一瞬间就隔着菜地锁定了自己，神之精准。

　　她抽气一声，就见哈士奇举着手机，怒气冲冲地绕道而来。

　　卧槽卧槽卧槽！这特么什么直觉！狗鼻子吧！！

　　顾长野身高腿长，几步转过拐角，正看到某人撅着屁股一手撑地要爬起来，堪比狗刨。

　　夏晚风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回头，涎笑道：“哎哟……中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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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镇上往家走有一条必经的小道，临近镇上有一段上坡。坡下是一个大池塘，如今半个塘里都是绿藻，只有岸边一角因为常常有人洗衣淘米，故而保留了小块儿的湖面澄净。

　　这段路夏晚风走了无数遍，初中三年每日四趟，日常卖菜外出也是只此一条路可走。可这一次的感受却格外不同。

　　石子路两侧一棵树也没有，一沟之隔就是田地。顾长野看着身边第二辆擦身而过的客车，扯开自己的衣领来回抖风：“不是有公交车，干什么要走路？”

　　夏晚风心虚含糊道：“那不是公交车，是城乡……公交车。村镇摆渡的便民工程，去年刚开通的。”

　　顾长野驻足：“哦，所以这车不收人民币，收稻谷？”

　　“哈哈……你可真幽默。”夏晚风干笑两声，转移话题，开始介绍起两侧田垄的农作物。

　　顾长野的上衣整个汗湿粘在身上，两个人一唱一和插科打诨，他竟然觉得也没那么难熬了。夏晚风花了好大功夫，才让顾长野分清了田里的小麦和水稻。

　　“冬麦已经收的差不多了，这里大多数人家还是种水稻的。这大片大片的绿秧子，已经基本结穗的，就是开春种下的水稻。今年雨水好，省了许多灌水的功夫，估计稻子八月初就能挂穗了。”

　　最后少爷得出结论：“黄的是小麦，绿的是稻子。”

　　“……成吧。”

　　走走停停的，统共小半个小时过后，已经可以看到田地尽头的小村庄，白墙墨瓦，屋舍相邻。夏晚风看了看他，心里从一开始的惊喜到如今的平静，她终于问出了那句最开始就该说的问句：“顾长野，你怎么来……”

　　“哎唷——我这个腿哟！是哪个家的田埂子，还撂了个大石楞子搁这！哎唷……”

　　夏晚风变了脸色，目光在左侧的田垄间一个逡巡，锁定了人群围着的位置，拔腿就跑。路边的陡坡上杂草横生，下去就是水渠，她找了个坡势缓些的地方斜蹭下去，一脚跳过半米宽的水渠，脚踝在湿软的田埂上崴了下，她稳住了身形就继续跑。

　　熟悉的老人声还在骂仗着，老远就能听见那些粗俗不堪的恶毒言语，夏晚风听在耳里，脚下的步子更急了。

　　“……吃狗食个屁痒子的！我要死得嘞！狗熊东西作孽啊，死掘了坟干得出这种事的！”

　　她越骂越难听，周围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嚷起来，大多却是指责那老太的。田埂这块地是东家不认西家不管，老太却不管，指着一人的鼻子就骂。

　　“老头巴脑的黑心眼子！嘴里头夹蛆的哇！搁块地是你老朱家里头你当我不晓得伐？我跟你讲，今个儿你不带我去把腿看了，我就死在你家田里头！我看你家老祖宗睡得着觉啊！”

　　“唉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自己个儿不长眼睛的，拖着个烂了八百年的腿，死样怪气唬哪个撒！”

　　夏晚风跑近了跟前，心已经凉了一半。周遭的村民手里多半都还拿着农具，有认出她的笑着扯了声：“嘛他家姑娘来咯，都让让撒！”

　　敏感地听出了旁人的嘲笑，夏晚风冷着脸钻进人群，一个半身都是泥水的老婆子歪坐在田边，正捂着脚腕，常年劳作的脸黝黑地扭曲作一团，嘴里却还是片刻不闲地叫嚷着。

　　那是她的外婆。

　　老太太一见孙女来了，嚎叫都停了：“囡囡来了？快点个回家去，这里不要你来，把你衣裳都沾的灰了！”

　　夏晚风不语，只蹲下去搀她。老太太推搡着不肯起：“人个家里头的石墩子拌的我的脚了，总得赔点个钱再走撒！”

　　隔壁田的朱家大伯当下反驳：“夏家丫头，你家里头老婆子不讲理，你可是大学生呢！个石头子就放在这块头，跟我们有么什关系撒！”

　　周围人群立时都附和着，场面一时嗡杂起来。田埂的归属本就含糊，从来没有自己跌倒怪人家的，这个道理夏晚风心里明白。

　　她对着大伯欠身致歉：“各位叔伯婶婶，我外婆腿脚不好，话说的不中听。我给大家道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外婆闻言急了，坐在地上扯孙女的裤脚：“昏了头了你！我这脚……”

　　“大家都散了吧！”夏晚风打断道，给各方赔着笑脸，“耽误大家伙干活了，我给各位长辈赔礼了。朱伯伯，您大人有大量，上回您不是说家里小宝要中考了，不嫌弃的话，这几天我陪着孩子做做功课，也是感谢您平常对我家的照顾了。”

　　朱大伯脸色这才好了些：“你们家也就是你懂事点个，难怪上了大学的。”

　　女孩笑着回应：“哎，谢谢大伯了！”

　　人群散去，夏晚风站在田垄上，抹掉额头的汗就要去搀扶外婆。老太太看人都跑了，嚷嚷了好几声也没人搭理，气得是捶胸顿足，连连拍着大腿，嘴里头继续骂着。

　　夏晚风拉不动她，田里的暑气上了头，她听着外婆不住声的粗话，心里委屈难忍，在眼泪落下之前躲到了一边，没叫老人家看见。

　　面前的田埂上落下一片阴影，崭新的运动鞋上沾了泥巴，一只大手揉了揉她脑袋：“哭什么。”顾长野越过她走到老人家身边，背对着蹲下，“外婆，咱们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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