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夏日长（甜）

　　夏晚风把家里吱呀乱叫的老三轮推出来，老远就瞧见村口一坐一蹲的老少。

　　少年即使是蹲着的，也依然是掩不住的身姿挺拔，漆黑的发，如星的眼，哪怕是守着个老人家窝在尘土飞扬的村子路口，也是画风之外的清隽。

　　夏晚风低头看看自己，方才滑下土坡时鞋子和裤腿上都沾满了泥水，她回家推车时直接换上了屋檐下的长筒黑胶鞋，宽松的裤腿更是匆匆翻折了几道，两边的高度都是不一的，依稀可以看到干涸的泥点。

　　顾长野这个人。

　　她又何德何能，捡的起这么大个馅饼。

　　走近时，老三轮铁锈的轱辘嘎吱一声长音停住，榕树下的两人齐刷刷回过头来，夏晚风心里一软，笑着拍拍墨绿掉漆的车把手：“走吧，去医院。”

　　外婆在顾长野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一脚分明撑不住地，却还是抗拒道：“囡囡啊，婆婆个腿本来就有病，有么什好瞧的，不去不去。”老人家拉着身边少年的胳膊，老迈皴裂的脸庞满是笑容，“你看你难得带小把戏家来，婆婆给你炕几个馍馍吃！”

　　夏晚风闻言不理，拉下三轮的铁刹，靠近蹲下卷起老人家不断躲闪的裤脚，只见常年下地劳作的小腿色泽黄褐，皮肤松弛地耷拉下两圈年轮，入手松软——只有脚腕青紫一片，煞是骇人。

　　指尖不敢碰触，夏晚风想起刚刚自己对外婆的那股子怨气，这会儿都化作酸心的愧疚。她放下裤脚，细细抚平了，抬头对一边尽职充当拐杖的顾长野道：“来，抱一下老人家吧，壮士。”

　　“哎、哎，我老婆子真不打紧，看一下子贵的要死咯，哪块堆有这把子钱……”

　　顾长野轻松抱起叫嚷的夏外婆，夏晚风走到三轮车后放下铁皮板，看着外婆被放在小凳子上时还搭了把手。

　　这个村里村外闻名的泼辣婆子，不知何时已经瘦了这样多。夏晚风合上铁皮板，使了点劲儿两回才给扣上，险些夹了手。

　　顾长野把背包搁在车里，看着她上前几步，竟是准备推车的样子，纳闷道：“怎么不骑，这坏了吗？”

　　夏晚风摇头，忍住鼻尖的酸涩，勉力平静道：“前头有个上坡，推过去再骑。”

　　“我来。”顾长野站在车头的那半边，宽大的手掌在车把上覆盖住她的，“你也上去得了，还不赶紧的。”

　　夏晚风看出他眼中可见的着急，略微一个恍神，心头开出花苞来，她从善如流地退开，大大笑着：“好，壮士来。”

　　顾长野到底是个绣花枕头，健身房外加斗殴的那点子肌肉，唬弄小朋友可以，真要载个二百来斤的两个人上坡下道地大几公里下来，大腿肌肉都要抖抽了筋去。

　　夏晚风看他在第三个陡坡处咬牙蹬车充胖子的狰狞侧脸，转身轻巧地翻下小车，跟在后头推起来。

　　负担骤减，顾长野险些蹬脱了脚，扭头一看，夏家外婆抗拒就诊的方言背景音里，夏晚风正闷着头推着。

　　两人都是满头大汗，一个对视都先笑开来，却又什么也没说，各自使劲儿。

　　镇上哪里有什么正经医院，不过是个卫生所。下午三点来钟的功夫，烈日当空，坐诊的大夫竟然已经准备锁门了，夏晚风好容易拦住了他，终于哄得人家肯上岗加个班。

　　直到一行人进屋坐下，大夫的脸色依然不甚美妙。

　　“我说老阎婆子啊，你这个腿本来就不行，我不是早就跟你讲过了嘛，怎么还不当心点个。”大夫看罢伤处，抬手抽了张方子出来，就开始写药单，嘴里还在说着些旧话。

　　夏晚风见状插话道：“医生，您以前给我外婆看过是吗？”她恭敬地弯着腰，“我知道她这个是膝关节磨损，几十年的毛病了，一直吃药也不见好，您看怎么治更好？”

　　夏外婆一把拉住孙女，银白的发丝蓬乱着，慌张制止：“治么什治撒！它就治不好了，听他讲呢！”

　　医生停笔瞪眼：“哎，上星期你还来问呢，怎么今个就不能讲啦？”他叹气一声，对着女孩道，“丫头，你是家里的大学生，我晓得，也是咱们镇上的大名人了。不是我说，你家老人这个腿，本来就不适合再做事了，已经是重度磨损，真要改善，只能换关节……”

　　“赵医生，我都跟你讲过了伐，一把年纪换骨头哪个吃得消撒！我不换！不换！”

　　夏晚风看着外婆和医生的互动，哪里还能不知内情，她只觉得“大学生”几个字像是一记耳光，狠狠的隔空甩过来，面上和心里同时火辣辣的。

　　她按下情绪：“医生……那今天麻烦您先开药，其他的我们再讲。”

　　医生还在跟老婆子拌嘴，看讲不通理了才扭过头写单子，鬼画符的几行字递来，吹胡子瞪眼的：“得了，你拿着这个去隔壁的药房买，我给老家伙扎个针。她腿肯定痛的不得了喂，还跟我犟这些没得个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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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不过两居平房的卫生所，夏晚风右转，往药房走。

　　顾长野跟着她走了半天，才知道所谓的“隔壁”几乎要跨了半个镇子去。推开大门，药店里闷热不堪，只有顶上一个电扇悠悠转着，聊胜于无地搅弄一室阴暗灼热，只有一个人趴在柜台上玩手机。

　　夏晚风把药方和外婆的医保卡一并递过去，营业员只看了两眼就把卡片丢了回来：“这些都不能报。还要不撒？”

　　摁住在玻璃柜台上打转的医保卡，夏晚风看着卡上印着的外婆不自然的笑脸，抬头道：“要，都要。”

　　一堆药盒和一个扯开的塑料袋堆在柜台上，营业员手里计算器报数相加，得出一句冷冷的“二百六十五”。

　　夏晚风一边装着袋，一手摸出手机：“扫码可以吗，或者刷卡也成。”

　　营业员听了脸色就不太好，嘴里稀稀落落的念叨。夏晚风刚要说几句好话，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只信封，厚厚的黄皮信封，一看就是装钱的标配。

　　夏晚风：“……”

　　现在的土豪都是这么带钱出门的么，连钱包都装不下了？！

　　这厚度，可有一万了吧！

　　顾长野见她神色莫名，索性自己打开信封，抽了三张出来交给柜台，扭头又把手里的信封和零钱都塞到了她手里。

　　果然是钱啊，夏晚风嘴角抽动：“大哥，您就不怕遭贼么？”

　　顾长野薄唇勾起一个欠揍的弧度：“又不是我的钱，丢就丢呗。”

　　夏晚风心念一动：“给我的？”她脑子转的快，立刻想到一个最有可能的猜测，“你期末考试考飞天了啊！”

　　顾长野揉了揉她凌乱的刘海，露出八颗牙来：“嗯，飞天无敌。”

　　镇上只有一家农商行，正位于政府办事处的旁边。夏晚风在ATM把一沓钱存入带来的银行卡，最后问他一遍：“你……真不要抽成了？”

　　顾长野背对着她，户外ATM连个遮阳棚都没有，少爷老大不乐意抛出三个字：“赶紧的。”

　　顾萦大手笔，小小一个末考，封了这么大个红包来。夏晚风带着他走过市政府门口，想起这是自己今天第二次来这里了，不知怎的，心里猛地产生了一种想要跟他分享一下自己狗屎心路历程的冲动，而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她提着一袋子的药，看着这个从小长大的小村镇，语气淡淡：“你知道吗？”

　　她说，“贫穷有时候，本身就是个罪名。”

　　夏晚风目视前方，缓缓叙述，“上个月，我妈妈一只眼睛险些失明，查出来是白内障。虽然都说不是个大手术，却也花了万把块钱。农村低保比例低，我赶回来递了材料，也不过报了一千多。”

　　“她做手术的那一天，我在哪儿呢？我在学校看到了你母亲的新闻，生怕你难过，跑去你家，然后看着你把亲娘对象揍开了花。”夏晚风指着右手边的政府办事处，咧开嘴笑，“而就今天早上，就在这儿，我瞒着家里把低保给退了。真够缺心眼的，对吧！”

　　顾长野见她这样，眉头拧起：“笑得跟哭一样，丑。”说着伸手就去揽她。

　　夏晚风后退一步，缓缓摇头：“那一天，外婆跟我要钱，开口就是一万，这么大的金额，我却偏偏……没有细问。我一直以为外婆的腿是在看着病的，没想到连这也是扯淡的。这么一想，我可真特么不是个东西。”

　　“够了。”顾长野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别说了。”

　　眼前渐渐模糊，夏晚风推了两把没能推开，额头抵在他温热的肩膀上，心里压抑的情感喷薄而出，忍不住嘶哑呜咽起来。

　　夏天衣服单薄，顾长野很快感到肩头湿了一片，她双手揪着自己腰侧，用力而压抑地哭泣，却连哭声都是沉闷的。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张开了全部的爪牙，终究无力保护家人，只能躲起来偷偷抹泪，低声嘶吼。

　　“可、可是我不后悔，你明白吗？我必须出去读书，去挣钱！没有钱，即便我陪在她们身边，也只能看着她们病痛无医。我不孝顺……可是我没有选择，你明白吗……”

　　夏晚风哭了不多久缓过劲儿来，用力在他身上蹭了把脸，拔出脑袋，湿润的眼睛盛着烈日，目光炯炯地背条款：“‘低保户不得超过家庭承受能力购买高档非生活必需品，实际生活水平不得超过当地农村低保标准……’”

　　一段念罢，她松开揪着他衣服的手，后退半步，扯出个笑来：“哪怕就为了给我外婆买个全自动洗衣机，这一年三千来块的补助金，我得退。”

　　两手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她一吸鼻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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