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娘子升官记

　　“当家的……”

　　“知道了，知道了……”

　　武平一几乎是逃也似的窜出家门，逃开了自家娘子的聒噪。

　　自从那日沈蕴一箭射死陈阿大，镇压下暴乱囚犯后，平凉上上下下的中心话题就成了这桩事，饶是武平一只是事后赶到去收拾了下烂摊子，也被人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问了许多回，这其中就包括他家武娘子。

　　“那婆娘真是风魔了。”武平一整了整身上青袍，哝咕着往县衙方向走去。

　　这两日里武娘子不但来回缠着他说当日情形，还非要在开家宴请沈蕴，说是什么沈蕴为平凉除害，比男人还要英雄了得，一定要见一见交个什么手帕交。

　　武娘子这个家宴自是想当然，莫说沈蕴的身份是官人娘子，不是像她一般的后宅夫人，这身份不等如何赴宴。便是沈蕴不在意，就杨仲昌这幅不把沈蕴赶出平凉誓不罢休的架势，武平一也是不敢弄这些的。

　　“真是惯出来的……”平时武平一对付自家娘子的絮叨要么挂起冷脸，要么便吼上几声，可是这一次他却怎的也张不开口，但想给自家娘子甩脸色时，脑中便会不自主浮现出当日他赶到工地所见情形。

　　沈蕴青衫之上血迹斑斑，脚下不到一丈外，横着一具无头尸体，褚八手持长枪，枪尖上赫然插着一颗人头，殷红的鲜血依旧在淅淅沥沥的往下淌着，平日里凶焰高涨得不似囚犯的百余人，都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而在工地上的其余吏役，虽未跪下，但俱是垂头不语，无人胆敢直视沈蕴。

　　“临阵脱逃，畏囚如虎，尔等当真是好汉子！好男儿！平凉百姓纳粮供奉养出来的好菩萨！”

　　沈蕴言出似箭，直插人心，便是在旁的武平一也没来由的一阵心虚，但沈蕴接下来的行动旋即便让他从心虚变成心悸。

　　“方才带头闹事逃跑的，某看得清楚明白，便是这八人。”沈蕴一指被压在最前方，大多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一排人：“身为罪囚不思悔改，反而借机闹事意图杀官造反，人来！”

　　“诺。”褚八与郑成等人齐声应和。

　　“斩！”

　　刀光闪，人头落，利落到武平一连阻止的话语都喊不出来，而在后续的诸般事情里，武平一也自觉不自觉的发现，对着这个“京师来的娇滴滴的娘子”，他生出了即便是面对刺史也未曾有的敬畏之心。当初对沈蕴的女子身份有多轻视，如今这份因十个人头而生出的敬畏便有多深重。

　　“五郎。”魏奉古叫住了明显在走神的武平一，这两日里，这个一贯粗豪的汉子时不时便在恍惚走神，但魏奉古并不多言，莫说武平一是看着沈蕴下令杀人的，便是事后得知详情的他，也唬得老半天回不过神来，更别说当时在场的一干吏目了，县城里唯一的生药铺子，这两天安神药可是卖断了货的。

　　“魏叔。”

　　“杨十四叫议事，咱们先去。”魏奉古对杨仲昌的称呼已经从杨明府变成了杨十四，一来他借囚徒之手害沈蕴的行动太过下作，二来，沈蕴的强势越发凸显出了杨仲昌的无能，作为平凉本地人，魏奉古又如何对那些祸害平凉的囚犯有好感，也曾劝过杨仲昌要整治一番，可杨仲昌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不断纵容着，若不是沈蕴这一下，不知道这些囚徒还要被纵容成什么样子呢。

　　“是单叫咱们还是请了沈娘子。”提及沈蕴，武平一话语中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尊敬，沈娘子三字说出，也不再是对沈蕴女子身份的轻视与嘲弄，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尊敬。

　　对于武平一这种变化，魏奉古并没有什么异样，在他看来，沈蕴是当得起这份尊敬，同时他自己也自觉不自觉的生出了类似情绪：“请了沈娘子，杨十四怕是要发难了。”

　　“发难？”武平一嗤之以鼻：“他倒有脸。”

　　“你莫冲动，杨十四怎么说还是上官。”魏奉古终究是老成：“他不事先叫咱们直接请了沈娘子，足见他对咱们也不信任了，若杨十四不逼咱们也就是了，若是要逼咱们对沈娘子说些做些什么……”

　　在县衙混迹了四十来年，最终攀得官身的老胥吏眼中精光闪过，下了最后的决断：“雪中送炭总是好过锦上添花的。”

　　平凉县衙正堂，县中能被称得上官人的四人悉数在座，杨仲昌居中，魏奉古与武平一居左，沈蕴一人独坐右首，青袍之下原本不甚丰腴的身材经过这一阵折腾越发显得单薄，头微微垂着，似是恭谦，但面上神色却是一片之前难有的坚毅与泰然。

　　相较而言，杨仲昌的神态就难看得多，只是奔着兴师问罪而来的他，脸色虽难看却毫无威势，却是满脸阴鸷，至少武平一看着就打心底里不舒服，不是魏奉古压着，指不定他要显跳出来跟杨仲昌杠上一杠了。

　　“沈蕴沈光华，你可知罪。”

　　对于魏武二人的态度，杨仲昌心中其实有所察觉，不过此时的他第一要务还是对付沈蕴，他名义上是下乡劝农方回，实际上衙中种种俱已知情，沈蕴经日前一战，在衙中城内，威势大涨，若不能一举将沈蕴拿下，日后莫说伺机将她赶出去，便是自己身为县令的权威，也要大打折扣，加之上头对于将沈蕴赶出平凉一事催得甚紧，因此他干脆也不使什么手段，直接拿着沈蕴斩杀囚徒之事来发作问罪。

　　杨仲昌这声毫不留情面的称呼一出，魏奉古与武平一神色便是一凛，若不是魏奉古手快，按住了武平一，只怕武平一便要贸贸然出声为沈蕴劝解了。

　　“上复明府，沈蕴不知罪从何来。”相较于魏武二人的惊讶，沈蕴的回答便显得越发从容，她目光澄澈从容，抬头与杨仲昌对视时，竟使得杨仲昌不自觉的目光闪烁，避开沈蕴那似乎并不凌厉的眼神。

　　“肆意杀戮，一日杀十人，你沈县尉敢下令，难道不敢认么？“杨仲昌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为了弥补这个失误，语气便越发强硬。

　　“斩令由沈蕴而下，沈蕴没有不敢认，而且所杀十人中，有一人为沈蕴亲手射杀。”沈蕴面色不喜不悲，仿佛说的是与自己无关的事一般：“只是此事沈蕴无罪。”

　　“杀人岂无罪！”

　　“贼囚作乱，当然该杀。”魏奉古终是摁不住武平一：“沈县尉不但无罪，而且大大有功。”

　　“放肆，本官问话，你插什么嘴。”武平一这话一出，便意味着本土派算是站到沈蕴那边去了，杨仲昌气得脸都扭曲了，厉声呵斥道：“不入流的东西，知道些什么。”

　　由胥吏升迁至有品级的官员，谓之为流外入流，又称杂色入流，算是朝廷在科考恩荫之外给底层胥吏的一条出路，只是这种出身的官员一无法登高位，能做到中下县的县令都是特例，二来在官场上，也饱受正经科考或者恩荫出身的官员的歧视，“不入流”三字，便是常挂在正经出身的官员口中的鄙夷之语，杨仲昌平时倒还算主意，这时气得急了，便也开始不管不顾来了。

　　不入流三字扫的不仅仅是武平一，连带魏奉古都带了进去，再是惯会装和善，魏奉古也知道今日不是打个哈哈就能过去的场合了，沉声道：“杨明府，贼囚袭官，沈县尉处置得当，下官以为有功无过，便是报去柳刺史处，也是一般决断。”

　　“哼。”杨仲昌敢厉声呵斥武平一，对着魏奉古还是要收敛一些：“尔等知道什么，这干贼囚是泾源军战俘，暂且关押在平凉，如今一下杀了十个，日后泾源军要起人来，如何处置！”

　　这便是杨仲昌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那些囚犯都是当不得战俘算不得军功才被泾源军扔在平凉的，如今他肆意颠倒黑白，又是一干人的上司，除非能去泾源军对峙，沈蕴等人还真没什么法子来驳斥他。

　　沈蕴眉头微皱，她知杨仲昌是有意针对她，但能让一个进士出身的士人如此扭曲是非黑白，单单两字针对是绝然不够的，能让杨仲昌这般卖命……

　　一缕思绪尚在发散，门外却忽的传来清朗少年声：“怎么，我们泾源军竟然还在这破地方扔了战俘？怎么本衙内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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