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

　　苏柳陌在天玑殿上只住到第三日，神仙师父就送她来了摇光峰。
　　说来那日还险险出了岔子。
　　暮云落本是唤了仙鹤来送，结果也不知是不是那仙鹤心里知道当初她本是要把它烤来吃，不管怎样都不顺苏柳陌的意。她看贺宸安第一次骑似乎很容易，自己一上去，仙鹤抖抖身子，毫无预兆地腾空而起，双翅带着厉风，扇得眼睛也不敢睁开，手倒是把仙鹤的脖子攥得死紧。
　　暮云落看仙鹤只在头顶盘旋，飞得跌跌撞撞，在底下刚唤了一声“陌儿……，”就看她直直从两丈之上往头顶上落下，轻退半步，袍袖一展，不偏不倚正落入怀中。
　　苏柳陌正吓得心惊肉跳，突然被师父接住，习惯性都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在肩上贴得亲密无间。蝉翼般白皙剔透的耳沿堪堪擦过她的嘴唇，脸颊贴着他耳后的发丝，鼻中只闻到后颈发根处冷香浮动，动人心脾。
　　她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师父，不是小白。连忙从他怀里跳下来，腿一软，跪倒在他面前，半天不敢抬起头来。
　　“你跪在地上做什么？”暮云落倒是不在意，反而问道。
　　“徒儿……徒儿方才一时情急，实在是……实在是……”她说了几次，也不知道实在是什么。她自己觉得似乎玷污这高高在上的师父，但是又说不出口。
　　暮云落讶然：“你是我徒儿，自然要护住你。罢了，我还是送你去摇光峰吧。”
　　他招招手，凭空凝成一小朵白白的云彩。
　　苏柳陌正在惊叹，暮云落已经站在云上，侧过头来看她，微微抿住的唇角带着一丝无可奈可。晨间旭日初升，在他的完美的剪影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显得格外宝相庄严。苏柳陌也不敢多言，手脚并用爬上白云。
　　那云腾得太高，她也不敢站起身来，只能坐在云上。但看师父衣袂飘飘，负手而立，自己坐着似乎有些不敬，一时心中天人交战，想站起来又不敢站起来。
　　“拜入沧微元辰后，如果师父已经有主殿，按理是不用到摇光峰居住，留在殿中由座下的大弟子教习简单根基即可。但为师未曾收过徒儿，所以安排你去摇光峰小住三月，可……觉得委屈？”
　　“师父……怎么会？徒儿……明白。”突然荡起一阵风，吹得柳陌赶紧抓紧了身边的云朵，哪种一用力，竟是一手的露水。
　　“这三月里摇光峰上的讲学，不可错过一堂，你须要认真听取，记在心中。”
　　“是。”苏柳陌答道，心中又想起一事,既然可以留在师父的殿中，为什么贺宸安要去摇光峰？不过也好，这样至少有一人是相识的。
　　暮云落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每日吐纳两个时辰，切记谨言慎行，务必尊敬师长此类种种。苏柳陌都一一用心记下了。
　　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欲语还休，临到末了才问起：“我是不是每日都要向师父禀告功课？”
　　暮云落看她问得恳切，耐心答道：“不用。向婉已经做了安排，每日自有指派的师兄师姐过问你的功课。”
　　“那我几时可以见到师父？”她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的袖沿。
　　“你只管好生修习，有空时我自然会来看你。”暮云落淡然道。
　　说话间落在一座小院前，人头攒动。
　　只听耳边甚为整齐的数人齐呼：“仙君！”四周哗啦啦拜倒一片。
　　暮云落微微颔首，俯首说道：“陌儿，你去这院中登记入册即可。”
　　苏柳陌一点头，暮云落已御风而去。她再回转来，看看众人都悄悄的在打量自己，不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有些后悔让师父送过来了。
　　突然扫到人群中两张熟识的脸，均浅笑着正大光明地瞧向此处。
　　正是贺宸安和袁紫衣。
　　………………
　　不知不觉间，苏柳陌已经在摇光峰上住满了两轮月圆月缺。
　　沧微元辰每日轮派了修为深厚的长老和弟子们在摇光峰上开坛讲学，有新弟子的必修课，基础内容相当夯实，从三界正史讲到妖邪分类，从筑基修习到飞升要领，样样必知科目囊括其中。也有选修课，那就是各门长老们兴之所至，讲的内容就五花八闻，千奇百怪了，有仙界八卦，冥府轶事，有讲演如何考究神仙年龄的，有专门研究上仙们的各种坐骑的，有拉拉杂杂讲古今往来天上地下各种美酒的……
　　苏柳陌只听必修课，其余一概不去。主要原因是师父虽然不过问她的功课和修习，但是在习字一事上却抓得甚严。本来说是有空来看她，结果师父只要午后有时间就会召她去天玑峰识字，一次讲上几十个。接下来除了上课外，她就得不停地练字，一日要写够五百。还要牢记各种字义，组词，句式，提防师父随时抽检，再加两个时辰修习吐纳之术，周转灵运。一日里，除开吃饭时和宸安，紫衣两人打趣几句，青鸿时常来探望，睡觉前和同屋的虹景闲聊一刻，连同其他人说上话的功夫都没有。
　　可是她喜欢看每一次对答如流时，师父眉梢浮上的那一丝欣慰之色。冰冷的眸子里在那一刻水色凛凛，薄唇并未启笑，脸色却意外地生动柔和，宛若子夜萤火流逝，让人眼前亮起一道光。
　　于是她加倍努力，对种种忙碌辛苦甘之如饴。新一辈的弟子中却不□□转她性子倨傲，待人不恭的传言。
　　向婉对暮云落提到此事，暮云落眉峰一挑，只淡淡说：“她尚且年幼，做到现在这般已是不易。再说，她何须对别人恭敬十分？”全然是一副护短的样子，梗得向婉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不管怎么说，暮云落还是上了心。当日事务繁杂，等到处理完毕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他站在殿外廊上看着涛华评上轻风过境，落英成雨，无声无息，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徒儿来。一个念转，人已经御风去了摇光峰。
　　摇光峰上不设主殿，弟子们居住的院落一座挨着一座，一排挨着一排，依山而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每个院落里六间房，一房中住两人，单单这摇光峰，就住了近五千人。他并不知道苏柳陌住在那一间，随手祭了只纸蝶去寻。
　　随着那飘飘忽忽的纸蝶，他落在了一座小院中，看白蝶挂在左侧第一间屋子的窗棱上，还扑腾着翅膀。房里窗格并未放下，站在院内也能看见一个小小身影趴在屋内的木案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大约她确实不合群，这个时候正是食院里最热闹的时候，同屋的人竟然也没有叫醒她一起去。再睡下去，怕是连晚饭也吃不上了。
　　想完这些，暮云落有些讶然，自己竟然也记得这些琐事。
　　抬脚推门而入，看她一只手还执着狼毫，那墨汁蘸得甚为饱满，在木案上已经滴了一滩墨迹。案头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写好的字，暮云落拈其一张细看，写的是个大大的“暮”字，其下小楷标注词组，字句若干，虽然笔迹稚气，但内容十分详尽，不禁微微点点头。
　　看小脸下还压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就隔空抬了她的身子起来，看她写什么写到睡着了。只轻轻一动，苏柳陌猛然惊醒了。
　　她看到师父站在身旁，眼睛里的欢喜只闪过那么一瞬，立即就换成惊惶。一低头扔了手上的毛笔，将桌上正写着的那张纸一把抓来揉成团，塞进袖中。
　　这才仰头喊：“师……师父，你怎么来了？”她自然不知道自己被向婉尊上参了一本，只觉得师父定然十分担心她偷懒，百忙之中还来这摇光峰探她。偏偏自己真的睡着了，真是懊恼十分。
　　暮云落一垂眼看到她的脸，竟然忍不住微微一笑。
　　一刹间，万籁悉寂，时间遏止，只有苏柳陌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跳到天崩地裂。
　　想不到师父笑起来竟然是这么好看，这样一个冰凉似水的人，也是会笑的。在暖黄的灯光下，他的唇角如清雨过浅塘般荡起一阵清波涟漪。那华美生动的眉眼，宛如落下漫天星辰，溶进陨日余晖，摄入霓虹万丈，天地都要为之改了颜色。再看下去……再看下去，只怕一颗心要跳到碎掉……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眼睛……
　　“你刚才藏了什么？”笑容渐敛，一开口，还是那么淡然的嗓音，却惊得呆滞的苏柳陌宛如从天庭掉入冥府。
　　“没……没什么。我最后这几个字写得太差，担心师父责骂，不如毁了免得师父看了烦心。”苏柳陌惴惴地答。
　　暮云落点头：“陌儿确实还需勤加练习，这落字写得实在难看。”
　　苏柳陌心头一惊，“师父，你……看到了？”
　　“自然，你将为师的名字都印到脸上了，不看都不行。”暮云落一脸温和地看着她。
　　苏千言木呆地“哦”了一声，想是方才不知怎的趴在纸上睡着了，墨迹未干，自然印上了脸颊。赶紧用手抹了两把，脸已经红透了。今日怎么这么倒霉，想着自己写不好师父的名字，怕别人知道了会笑话，就趁着虹景去食院的时候赶紧练上几篇。却好巧不巧，不仅犯困被师父逮个正着，连写了满篇的师父名字的事也被看去。
　　“听说你最近和其他弟子相处不睦，可有此事？”暮云落随手施了净身咒，将苏柳陌脸上擦得干干净净，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写名字的事情。
　　苏柳陌定了定神，略想了想，才答：“徒儿和宸安，紫衣还有虹景都颇为投缘，青鸿哥哥也时常来探我。灵芝姐姐虽然不太喜欢我，但已经两月未见。其他同门还未熟识，绝对没有不睦的事。”连跟别人多说两句的时间都没有，哪来吵架拌嘴，打架生事的功夫，不知师父是从哪里听来的。
　　暮云落本就是冷淡孤傲的性子，自然不觉得苏柳陌在这摇光峰上呆了两月，除了同屋，竟连一个新识的人都没有，到底有什么不妥。
　　这事就算揭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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