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归途

　　陈桓见林冽落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还未稳下心神，便听林中传来飒飒风声。领头的秦云泽一枪挑开钟凌身后的黑衣人，先一步站到了殷辞笙身旁。裴言则落到杨晓身边，替她挡开了旁边黑衣人的进攻。
　　“陈伯，说起来自郑家出事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来府里。哈哈，想不到你竟然变成了这副德行，我是不是该说……”殷辞笙提枪护在钟凌身前，面露讥讽，“这报应来的真快？”
　　杂乱却饱含力量的阵阵马蹄声传入了陈桓的耳中，他知道殷辞笙必然会带兵前来，掩饰不住的笑意浮上阴诡的面庞。
　　“报应？”陈桓眯起眼睛，“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报应，那郑家人尸骨无存，焉知不是报应？！”
　　“住口！我师父忠肝义胆，岂是你这种奸诈小人能比的？！”秦云泽怒吼道。
　　“哼，忠肝义胆？不论是对人还是对事，都不过是愚忠而已。”陈桓不理会秦云泽，转而看向殷辞笙身后的钟凌笑问，“钟凌，你说是不是？”
　　殷辞笙瞥了一眼面目阴沉的钟凌，也毫不客气地回敬：“呵，那真是可惜，用肮脏的手段把人牢控掌中，却还改变不了有些人‘愚忠’的本性。”
　　“辞笙！”钟凌见不远处的林冽已然望了过来，连忙偏过头低声提醒。
　　这时，骁骑营的二十精英已踏马而来，刚想冲入战局却不想陈桓早有埋伏。道路两边拉起的绊马索阻挡了他们前进的步伐，同时又冲出了数十名陌华杀手，逼得他们只得弃马而战。
　　“陈桓……”杨晓捂着伤处，慢慢移步向前。见她动身，周围不长眼的黑衣人抬手便攻，迎来的却是短刀的利刃。翻身想躲，碰到的又是判官笔的笔锋。
　　“陈桓……你和我师父本是同乡，向来交好，何以能痛下杀手？连年仅十三岁的淑儿都不放过！”杨晓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忍住不肯落下。林冽听得出她的每一个字都是咬着牙发出的，带着满目的仇怨，亦携着满腔的愤恨。
　　“郑峰愚钝不明，当今奸臣当道、朝堂乌烟瘴气，他想要的清明天下在当今圣上这里永远不会实现！”陈桓轻蔑一笑，“犹记当年孤山一役，天策府死伤众多，你可见朝廷给了天策府什么赏赐？那位皇上暗中打压天策府也不是一日两日，他将多位名将迁离洛阳，又将军饷一减再减。即使这样，他郑峰……却还不肯卸甲归田！到最后竟然还为了那个皇帝，查到了我的身上……呵，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成为新唐的祭品吧！！！”陈桓越发激动，到最后几近嘶吼却仍不停歇。
　　“你真是疯了……”
　　“晓儿……”陈桓深吸了一口气，“如此说来还是你聪明，改名换姓竟然也躲了这么多年，老夫当时可没少派人找你。”他拾起斗笠重新戴在头上，“其实你若是不追查陌华，一会儿也就不会死在这了。”
　　“陈桓，你当年勾结叛军的信件已经全部找到，束手就擒吧。”林冽边说边扶上杨晓的背，将内力渡给她。从刚刚开始他就发现杨晓有轻微中毒的迹象，又强行运力，现在已是摇摇欲坠，若不是提着这口气，怕是早已倒下。
　　“信件？那就更留不得你们了……来人！”陈桓阴笑，“以后我自会让刑部递给皇帝一份天策府伪造信件、谋害官员的证词，至于你们，就安心上路吧！”
　　他一拍手竟又有十余人从屋内涌出，其中一人更是放出了信号呼叫援兵。林冽等人武功虽不弱，但是面对陌华五六倍的人数优势，仍然不敢轻敌，严阵以待。
　　新的一轮混战伴随着阵阵喊杀声开启，事到如今洛道此役，早已不仅仅是一场暗杀、一场复仇。乌云蔽月，星光黯淡，恍若噩梦的开始。刀光剑影中有的人血溅七步，有的人身首异处，天地间仿佛仅存这残酷且没有尽头的杀戮。
　　然而，噩梦一旦有了开始，便一定会迎来结束。
　　转眼已经过去了一刻钟的时间，陈桓的额上开始流出汗水，他有些慌乱地将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
　　太久了。
　　援兵不该拖这么久的。
　　“陈伯！是不是想不通，这么久了那郡守的援军怎么还没到啊？”殷辞笙一边刺穿了敌人的腹部，又飞起一脚将偷袭之人手中的剑踢开，到最后还不忘嘲笑一下陈桓，“呵，看来你是忘了我妹妹当年……是怎么打的云泽站都站不起来的！”
　　“喂不要拉我下水！那都是哪年的事了给我闭嘴啊殷大哥！！！”秦云泽气得满脸通红，把满腔恼怒都发泄到了倒霉的对手身上。
　　“他们没来，是因为他们被殷秋带领的飞骑营拦截在外，外部还有其他骁骑营的将士包围——那郡守这次恐怕要被你连累得性命不保了。”林冽一边护着杨晓一边和裴言抵御进攻。杨晓不得不承认，她被这一个接一个的消息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一切的发展从林冽的出现开始，就脱离了她的掌控。
　　但是这样的发展，她觉得并不赖。
　　“云泽——！”
　　秦云泽一回头就见不远处一个妃色的身影手持双剑踏风而来，立即发狠一脚踹开缠斗的敌人迎了上去，稳稳地接住了兰玉洇。她后面还跟过来了十余名突围而至的骁骑营精锐。
　　“殷将军已经和陌华援军展开激战，但是对方人数很多，恐怕你们要快点结束了！”
　　裴言回身对杨晓和林冽喊道，“擒贼先擒王，现在有骁骑营的将士在，你们先去对付陈桓！”话音刚落，杨晓和林冽便迅速脱身，跃出战圈转而围攻陈桓。
　　陈桓虽是文官，却并不疏于习武，林冽一见他拔剑的速度便知此人也是个高手。杨晓银枪一挑还未追击便被陈桓架住，他顺势一翻便避开了杨晓的枪风，又一剑横扫而过，杨晓连忙抬枪挡之，却不想银枪的枪杆竟应声而折。
　　“哼，你们还守着这样的朝廷做什么？不过是浪费时间，不如归顺我们，未来我也求新帝封你们个官当当哈哈哈！”陈桓躲过了林冽的刀锋，一矮身攻击他的下盘。
　　“我们守着的不是朝廷。”杨晓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我们守着的是一方百姓，还有……”
　　“还有我们所珍惜之人！”
　　林冽一面开口，一面抽刀向陈桓的面门砍去，陈桓双手持剑抵挡，一时僵持在原地。
　　此时兰玉洇忽然挥舞双剑飞旋而至，以剑气击散了敌人，突围而出将背上包裹的银枪解下。杨晓眼前一亮，疾驰接住。
　　“这是……墨松枪！”
　　时隔五年，墨松枪再次回到了杨晓的手里，却未想到会是如此情形。枪杆上的花纹犹如崭新雕刻的一般，连银色的枪头也未曾沾染半分俗世尘土。
　　这五年的时光似是从未在这枪上留下一点痕迹，却也只有杨晓自己知道，这五年的时光在她的心上留下了多少阴暗与斑驳。
　　在杨晓调息的功夫，兰玉洇和林冽一同围攻陈桓。可惜兰玉洇内力不够，刺剑的速度虽快，力量却是不足。一招“江海凝光”过后尚来不及撤手，便被陈桓一掌震倒，伏在地上一阵猛咳。林冽无暇顾及兰玉洇，趁着陈桓身体重心转换的一瞬间伸出双手，从他的胳膊下穿过反扣住他的肩膀，让他一时无法动弹。
　　陈桓大嚷着放开，用力地用手肘猛烈地攻击林冽的腰侧和腹部。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血色浸染在深红色的战衣之上，林冽皱着眉头低头瞥了一眼，忍住体内上涌的血腥，更加用力地扣住陈桓。
　　“杨晓！！！”
　　这口气一出，林冽的身体彻底没了御气的保护，立刻被陈桓击至内伤，却仍凭着力量的优势控制着陈桓的行动。
　　杨晓立即单手甩起了墨松枪，一个蹑云逐月的轻功激起一阵尘土，枪风毫不犹豫地瞄准着陈桓而去。地上的兰玉洇眨了眨眼睛，刚才的动作快得她甚至觉得是杨晓在追着墨松枪疾行。当杨晓再抬头的时候，眼中的怒火和决绝令陈桓一时背脊发寒，随即林冽迎来的是陈桓更加用力、更加绝望的挣扎。
　　枪锋亮得如同一面明镜，映出了世间万物的是非黑白。陈桓看得到其中的朝廷、看得到其中的陌华、看得到过去的郑峰、看得到当下的自己。
　　不会的……
　　不会的！！！
　　墨松□□入的一瞬间，林冽立刻放了手向后退去，一时重心不稳重重地跌在了地上。他捂着伤口艰难地翻身，便见陈桓的佩剑落地——新鲜的血液顺着衣服下摆滴落，将银色的佩剑染成暗红，似是鬼差勾魂的武器一般。
　　“大……大人……”
　　陈桓缓缓跪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一声一声地叫着。不远处的陌华杀手见状也立时慌乱失神，被殷辞笙等人趁机拿下。
　　“哈……陈桓……你终是要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杨晓刚刚用尽最后的力气刺出一枪，被内力反噬的她难压上涌的血气，握住胸口吐出一大口血。
　　“大……大人……”陈桓瞪大了的眼睛布满了血丝，而他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
　　“大人……老臣再也见不到……你的天下了……”
　　陌华的右门主陈桓，就这样倒在了他亲自布置的陷阱里，死不瞑目。那面容上写满了怨念与不甘，也许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是为了何样的天下而反，又是为了何人的理想而叛——而如今，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将随着陈桓的死去而消失于世。也许一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或者更久，那些答案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再次浮现在世人眼前。
　　但此时此刻对于杨晓来说，那场噩梦，终于迎来了梦醒的时刻。
　　“大人？哪位大人……呃，林冽你等等！林冽！！”杨晓还沉浸在对陈桓遗言的思考中，没注意到林冽已经拾起刀撑起了身体，然后不由分说一把拽走了她冲进了林中，任由杨晓怎么叫都不停下脚步。有些无措的杨晓只得回头望向收拾战场的云泽和玉洇等人，无奈他们一点反应都没有。尤其是殷辞笙，还特别烦的冲他们摆手让林冽快去快回。
　　“那小姑娘不是跟你求救呢么？怎么也不管管？”钟凌一身疲累地坐倒在地，跟身边没心没肺挥手的殷辞笙说话。
　　“得了吧，我可不去凑热闹。你师弟一看就憋了不少火，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我懒得管。”殷辞笙扛着枪站到了钟凌面前，“倒是你，几个月不见，火急火燎地给我传什么信，吓得我连刚买的酒都砸了！”
　　“呵，来得这么慢，老子都快被打死了，难不成还让我赔你酒钱吗？”钟凌仰视着他，嘴角一挑，“辞笙，你倒应该感谢我，不然你估计就再也见不着你的这帮兄弟姐妹了。”
　　殷辞笙注视着他面具下的刀疤，语调中的轻佻不复存在。
　　“我不希望失去他们，也不希望失去你。所以如果有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钟凌听闻，笑着摘下面具。
　　“你已经帮我够多了……唉，以后不能一起去昆仑喝酒了，还真有那么点可惜。”
　　“只有一点吗？”
　　“非常可惜。”
　　“嗯，我也这么认为。”
　　钟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对殷辞笙伸出手。殷辞笙便极不情愿地从怀中拿出了一块质地温软、刻着“凌”字的红玉坠，慢吞吞地放到他手上。玉倒是好玉，只是“凌”字太过硬朗，倒是显得与这块玉的感觉不合。
　　“真是的，认识这么多年，连个好东西都不给我。”殷辞笙忍不住抱怨，却见钟凌扔过来了什么东西，立刻顺手一接。手中便多了一块与钟凌极为相似的红玉坠，只是上头刻着的却是“笙”字。
　　“这年头找我这样的好玉是找不到了，地摊上随便刻的，殷大少爷不嫌弃的话就拿着吧。”见殷辞笙一脸呆滞地望着他，钟凌轻笑，“本来打算等下次喝酒的时候再给你的，不过估计以后也没机会了。”
　　殷辞笙抚摸着玉上的字，默默许久才沉声问道：“……你真的要去府里？你这一进去说不定就出不来了，不如还是告诉你师弟，你……”
　　“不必，他永远都不用知道。”钟凌快速地打断了他的话，又抬起手在殷辞笙面前晃来晃去笑着问，“怎么？殷大少爷不把我这逆犯铐回天策府吗？”
　　殷辞笙见他如此坚定也不愿再劝，无奈地把枪背到背上，抓住钟凌的手腕拉他坐在自己身后，打马而行。
　　“老凌，你强颜欢笑的水平太差，还不如板着脸骂我一顿来得痛快。”
　　“是啊，哪有殷大少爷这功夫，不管内心如何，表面都一副老流氓的样子。”
　　“嘿，你个老小子又想打架了是咋？”
　　“哈，说的好像你一定打得过一样。”
　　“嘿我这暴脾气！”
　　……
　　强颜欢笑的，又何止他钟凌一人呢。

　　杨晓被林冽拉着跑了好一段路，想抽身，手却被林冽握得死死的怎么都挣脱不开。正琢磨怎么办，不想林冽忽然一松手把她甩在了地上，刚想撑起身，林冽宽大的身躯便压了下来，将她钳制在中间动弹不得。
　　“林、林冽……”杨晓明显被林冽的举动惊到，连说话都打着颤。
　　“杨晓，我现在要跟你算账，想必你也有所觉悟了吧。”林冽的语调格外平静，他握住杨晓的双手，用力地压在她的发冠两侧，“你逼我说出了心中所爱，然后又要弃我而去……你应该知道，我林冽不是什么好人。”
　　“抱歉，我只是不想把你牵扯进……”
　　“什么叫牵扯？你早就把我牵扯进来了，到最后想推开我，不觉得太任性了吗？！”
　　林冽的低吼成功地震慑住了杨晓，一时竟忘了争辩。趁着她走神，林冽立即低头夺去她的唇。杨晓没想到他会直接亲上来，又羞又恼慌忙挣扎，换来的只是比之前更为猛烈的吻。
　　不同于之前的温柔，这种掠夺的快感很快遍及全身，只一次便使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杨晓被他刺激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不懂这种紧张兴奋地心情来自于何方，却也并不讨厌，甚至没有阻止这个男人的任何动作。
　　林冽放开了她的嘴，转而用牙撕开了杨晓左肩浸满鲜血的布料，露出了还微微渗血的、青紫色的伤痕。林冽盯着伤口的双眸一下变得幽深，杨晓还未来得及阻止，他便张口咬了下去。
　　“呃……你、你属狗的吗？”杨晓不自觉□□出声，没有发现林冽的眼神又黯淡几分。不一会儿，林冽用手肘撑起身体向旁边狠狠吐出了口黑血，又俯身下去含住她的伤口。来回几次，杨晓肩上的麻痹之感顿时消减了不少。她知道林冽在帮自己用最粗暴的办法进行简单的清毒，所以再疼也不敢多说，只能咬牙忍住不再叫出声来。
　　最后一口血已是鲜红，林冽才喘着气将头埋在杨晓的颈窝里，一言不发。
　　“……你在干嘛？”杨晓见他久不出声，小心问道。
　　“……”林冽不回答，只是把她的手扣得更紧了。
　　“冽……”
　　“我在听你的心跳。”
　　林冽闭着眼睛，一下一下地听着，他从未觉得心跳的声音是如此的悦耳，就像是一曲曼妙的音乐，将他的担忧与恐惧抚平，歌唱着生命的美丽。
　　“不论你是杨晓还是易遥，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人而已，所以无论你未来走到哪里，我都不会阻碍。但是你要记得，无论多远……你都不是孤单一人。”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杨晓轻声道，话语间的温柔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乖，我们要回去了。”
　　杨晓见林冽还是不理自己，她两手都被林冽控住，只得用下颌碰了碰林冽的头发以示安抚，弄得林冽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只得摸了摸鼻子，把杨晓拉起来背在了背上，一步步往林外走。
　　“我正在伤感着呢，你总逗我。”林冽不满。
　　“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别的事呢……当然要赶快让你回去，哪有心思管你伤感与否？”杨晓搂住他的脖子，淡淡说道。
　　“我还真想干点什么，只可惜新伤旧伤接踵而至，再加上你那足量的沉引，我现在还能站起来已经要感谢天地护佑了。”
　　“嘁，贫嘴……对了，你这身衣服哪来的？怎么，想入我天策府吗？”杨晓得意地笑。
　　“这就要问裴言和云澜了，什么时候把我的衣裳剪的连渣都不剩。害得我只能去找你们飞骑营的士兵借……还是个短的，袖子都不够长。”
　　“……其实挺好看的。”
　　“真的？”
　　“真的。”
　　“嗯，这还差不多。”
　　……
　　两人一路走，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杨晓的眉目终于舒展开来，林冽也重新挂上笑容，连两人聊天斗嘴的语气内容都显得格外轻松，很快他们便已经能看到骁骑营高竖的旌旗。
　　杨晓忽然沉默了下来，林冽也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偏过头用眼神询问。却见杨晓望着前方飘扬的天策军旗，悠悠开口。

　　“冽，你认识回家的路吗？”
　　“认识，只是不知你想回哪个家？”
　　“我想回……易遥的家。”
　　“好……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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