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来迟

　　左扇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背影。阳光一丝一缕从眼眶里溢进来，她就这般贪婪地看着他，不敢眨眼，也舍不得眨眼，生怕下一瞬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再也看不见他乌黑的长发，削瘦的肩头，和那一截赛过白玉的下巴。

　　没有失明过的人，不会这么贪婪地，疯狂地想要记住一个人的样貌，只担心有一日重坠黑暗，好有回忆可循。

　　看了好久，只觉得眼睛发酸了，她才站起身来走出房间。

　　正出了院子，就瞥见一个粉衣丫头魂不守舍地从小道另一边晃出来。那丫头看到左扇微微有些惊讶：“夫人……，你怎么出来了？你没看到公子吗？他在门口等你吃晚饭。”

　　左扇听到她的声音，抬眼仔细一看。那丫头挽着简单的发髻，细碎的刘海下额头饱满白皙，一对月牙眼弯弯。五官秀气小巧，最出彩的是那张樱桃小嘴，微微翘起，唇形饱满却又精致小巧。

　　与一年多前比来，这丫头似乎沉稳了些，原本那双无忧无虑的眸子里也带了些许愁绪。

　　她快步走过去，笑着拍了拍锦稍：“公子说他有些累，想要歇息会儿。你呢？怎么丢了魂似的？”

　　“我…..张大侠他……”她皱了皱眉，突然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一抬头见左扇双眸波光流动，眼含笑意，哪有半点呆滞模样？

　　她顿时大吃一惊，“夫人，你的眼睛……看得见了？”

　　“恩。也就是昨儿的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左扇点点头，不禁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眼睛。

　　“啊……怎么会这样太好了，太好了，难怪夫人要去佛光寺，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锦稍面色激动，朝着虚空拜了几下，“夫人，以后……以后便是……不，不会有那一日的。”

　　她语无伦次，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左扇却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她视力恢复了，那么以后便是要离开燕执，也不会……过不下去。

　　“不说我了，你呢？张大侠又惹你了？”左扇摇摇头，把那些念头都抛之脑后。

　　锦稍一听她的话，又皱了皱眉：“不是的。他……他为了救我，被流火阁的人砍了一剑，正中右臂，砍断了筋脉……以后再也不能用剑了……他是想当一个大侠的，可是……”

　　她絮絮说着，月牙眼向下垂，慢慢红了眼眶。

　　“这……我想他是乐意的，与其看着你受伤……锦稍，其实我觉得你们俩倒是挺般配，张大侠为人实在，如今又为了你……你心下可有了计较？”她一听就觉得有戏，张大侠年纪不大，又是单纯善良的性子，太实诚了恐被人欺了去。而锦稍弯弯肠子多些，人又机灵，两人在一块正是般配。

　　锦稍闻言脸颊绯红，细长的眉微蹙，语气坚决：“夫人……我……如果他一辈子都不能用右手了，我就替他写字，为他做饭，大不了我去学剑术，以后保护他。”

　　“你要知道，他要的大概不是报答。”

　　“不是的，我……我不是为了报答他。”

　　“那你欢喜他吗？”

　　“欢喜……像夫人对公子那般？我……夫人以往还未失明的时候，每天都看着公子的画像发呆，可是我一看到张大侠就想……骂他一两句。夫人还天天到木须亭去等公子回来，雨打不动，我大抵没有这个耐性。”

　　“每个人的欢喜是不一样的。”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想到他的手臂会很疼，以后再也不能用剑，再也当不了大侠……我就想心疼。”

　　“那这就是了。”左扇轻轻笑了，“对他来说未必是坏事，不然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呢？”她刚说完，却发现屋檐下站了一个人。

　　青衣玉带，面容俊朗。他的容貌不似叶迭一般清雅出尘恍若谪仙，也不像燕执那般俊美无双，面如冠玉。他的俊朗是带了些微稚气，眉眼之间还是脾性未去，有着一股子少年的英气。

　　她辨认出那是林慕之。早间在寺庙里头天色甚暗，后来出了寺庙又直接上了各自的马车，所以她并没仔细看过这位林二公子的长相，不过大概还是认得出的。

　　“林公子好。”她也没必要隐藏自己恢复视力的事实。

　　林慕之显然有些惊讶，但也没问什么，只是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从袖口拿出一枚金黄的纸符：“夫人在这，在下就......可否请夫人帮我把这平安符交给莲儿？我……”

　　左扇微微蹙了眉头，情这一字，闲得越深，日后越难痊愈。

　　她迟疑了会儿，接过了那道符：“若是见到她，我自会转交。”

　　有些东西，亲眼见到或是亲耳听到，比他人劝说千万遍都来得有效。

　　“拖了这几日，林老的病情愈发严重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就算是我师傅来了，也拖不过五日。”叶迭一的语气有些凝重和惋惜。他到他们房间来给左扇换药，顺便说了这事。

　　“林老……至少我们要把那个害他的内奸找出来。”左扇说道，“这样，他便是去了……也能瞑目了。而且，我大概知道那人是谁了。”

　　燕执闻言也点了点头：“只是我们没有证据。”

　　叶迭一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说的是谁？怎么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左扇朝他们眨眨眼：“我有办法。”

　　是日午后，叶迭一在林老房中召集了众人。

　　“前几日我偶然翻到一例与林老相似的病症，而且也找到了解症之策，若是用对了药，林老大概这几日便能醒来。”他语气轻松，开始起针。

　　“林老总算是有救了。”左扇说道。

　　林慕之显然有些发怔，半晌激动得红了眼眶：“真的吗？”他几步上前跪在林老床前，“父亲，您受累了。”

　　说着说着便声音哽咽。白莲身子一颤，走过去跟着他跪下，扶住他的肩膀。

　　左扇与燕执皆微微偏头，面色不忍。

　　是夜，月头如往常一般渐渐高挂，屋檐下灯笼昏暗红艳的火光映衬得黑夜妖冶无比。飞蛾争先恐后地扑向热源，却在终点处葬身。几只蝙蝠低低飞过，羽翼平稳。

　　然而这终究不是个平静的夜晚。

　　林府里到了夜禁时分，一阵青烟渐起，林老门外两个守夜的小厮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最后干脆抱剑坐下，靠着雕花柱子酣然入睡。

　　一道黑漆漆的人影从夜色里边褪出，轻轻打开那扇木门，似乎是在门口踯躅了会儿，终究踏过门槛脚步极轻地走了进去。

　　他绕过屏风，绕过白日里还围着许多人的梨木小几，似乎对房里的摆设很熟悉。

　　床上锦被之下有一团隆起之物，可以感觉到被下之人呼吸薄弱，似乎时日不多。

　　那人伫立在床头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他拔出了腰间别的剑。剑身擦得雪亮，在黑暗里反射着月光，明晃晃的一片。

　　他顿了顿身形，举手慢慢往下刺。却在离那锦被还有几寸之时停了下来。

　　他一直僵持着，最后缓缓收回了剑。房间里只余一声叹息。

　　转身，房间里的灯却被点亮了，好几盏烛灯皆亮，恍若白昼。

　　照着他那张苍白的脸。

　　白莲。

　　林慕之呆呆地看着一身紧身黑衣的女子，双眸失了神色。那女子身形纤细，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他知道那人就是白莲，是他承诺要娶回家的妻子。

　　如今，她站在他父亲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把骇人的利剑。

　　“是你吗？为什么？”他双眸布满深深浅浅的血丝，的声音沙哑得很，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白莲没有说话，面如死灰。

　　林慕之似乎是想上前瞧个清楚，问个明白，却终究没有勇气走到她面前。他痛苦地低吼一声，如受了伤的狼，转身朝门外跑去。

　　“哈，哈……是我林慕之鬼迷心窍！”

　　白莲的身子几不可见地颤抖着。

　　“白莲姑娘，我其实一直在给你机会，让你自己说出来。”左扇走上前两步，燕执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靠近。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终于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看着她，唇色已然毫无血色。

　　“最初知道有内奸的时候，我就怀疑你了，只是说服自己不要相信。”左扇缓缓说道，“毕竟那时候饮歌可是借着爱慕你的幌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或许他本意是让你拒绝他，然后他就可以借着情伤的借口离开揽月山庄，暗中筹划变乱之事。只是半路杀出个林慕之，这般更加合了他心意，他故意被林慕之打伤，这一切就更能迷惑人心。”

　　白莲笑了笑，笑容有些凄惨：“光是这样，不能证明就是我吧？”

　　“确实不能。你可知道闺语花？凡是流火阁所在之处似乎都有这种花儿，不应该是巧合吧？我问过叶神医，他说闺语花性寒，能清心咒，去肝火，而且是世间难得的良药。若是练功之时含一朵在口中，便能保证不走火入魔。流火阁的心法火气甚重，若是不时常服用清心之物，必定会内火焚身而死。我猜的可对？”

　　“呵，我怎么忘了，夫人你曾是一个将军呢。”她摇摇欲坠，“没错，一点儿也没错。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流火阁的人呢？”

　　“锦稍那日说，她曾在哪儿见过这花。”左扇闭了闭眼，“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恢复视力了。前日在寺庙里，你没有提防我能看见，在我面前把求来的符放进了钱袋里。你那钱袋里边装着的晒干了的花瓣，可不就是闺语花？”

　　“竟然是这里出了差错。”

　　“我宁愿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是真的欢喜他，想要嫁给他做妻子。”左扇从怀里掏出一个平安符，扔给她，“前日林公子交给我的平安符，他特地为你求的。”他说他不好意思亲自送，所以托了我。”

　　白莲恍恍惚惚地接过，颤着手直直地盯着那道纸符。

　　“哈哈……你又怎么知道我不爱？你如何知道……”暗红的鲜血从她嘴角溢出，在这夜色里显得凄凉绝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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