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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恨(2)
十五月亮十六圆!冰轮攀枝,红日西垂。李世民辂车衮冕,亲至开化坊。
“丹阳公主贵,重入皇朝家。天亲俱已告,执璋受宝马。难舍转席去,泪障绣香车。斗胆催妆毕,青龙出朝霞。”秦王的迎亲队伍朗声诵读着催妆诗,丹阳公主绫罗幂离蒙面上厌翟车,一不小心,李世民心中荡起涟漪:罗绮文章,极服妙采,婉步黄履,似曾相识。给了赶吉通宝,踩着锦绣毯毡,跨过金裘马鞍,到达拜堂青庐!交拜礼成,撒帐观烛,执瓢合卺,月皎如明,终到却扇。这是考新郎君的文采,却叫李世民心有犯难——“丹阳公主”的皇考吟诗作赋,终隋压卷,给她却扇,如何才能不被小视?游神沉思间,那日在净域寺里的惊鸿一瞥,鬼使神差般穿过李世民的脑海:“爽秋沁幽梵,残荷伤荣凋;妍夏卓眩目,悔言渎妖娆。”
语音未落,新妇面前用雉鸡尾羽制成的华扇便滑落下来。这一落,落进李世民的心里,搅起波澜,澎湃壮阔——繁花金树下,那日的如春娇卉,那日的如秋落寞!原来净域寺里的绝代风华,正是“丹阳公主”杨旻!
凭谁都看得出秦王的瞠目陶醉和结舌惊喜,想要弄妇的诸人识趣的散了去。月满西楼,承庆殿西内殿的新房里,李世民心纠怅然——几轮斗转星移,难变沧海桑田,定数倒转乾坤,炼成亲亲仇雠,足够,足够!她的错?亦或是,他的错?还是人世无常、命运无情的错?无妨,无碍,无忧,无惧,前尘旧梦,并非英雄执意,良宵苦短,从此今生有卿——前途去路,携手同走,直到尽头,分享、关爱、呵护、体谅,好不好?!够不够?!
可是,褪去盛装、躺在喜塌上的杨旻,完全不是这样——面无表情,紧闭双眼,一言不发,任由李世民摆弄她的肢体,仿佛一具木偶,不说欢喜与害羞,就是连些许厌恶都没有。“她,不要我!”一个声音在李世民耳边回荡,又是一阵心痛,是为自己心痛;瞬间,痛变成了忿,忿又扭成了恨,因为,这是羞辱:“‘丹阳公主殿下’,这便是您赏给‘驸马’的恩赐?”
“妾,叩谢大王降撒天恩雨露!”杨旻咬着嘴唇,小声说道,这句话,事前已经在脑海里反反复复锤炼了千万遍!
“……‘公主’对‘驸马’厌恶已极,连只字片语都懒得施舍,看来我这个‘驸马’不识时务啊!”片刻彻骨的四肢逆冷之后,是李世民咬牙切齿的刻薄。
“妾……再谢大王降撒天恩雨露!”杨旻无喜无悲,重复着刚才的话。
“除了这些,你就不会说别的!”李世民,暴怒!烦躁之后,却无可奈何,这算不算求?李世民为自己悲哀,“今晚是我们的洞房……”
“……皇考崩殂不过五月,女儿只道嫁作人妇,违逆圣贤教诲廉耻,有辱天家门楣祖荫……”半晌,杨旻转过头,眼角渗着泪,四肢发抖,言语冰凉。
“……原来‘公主’要控诉某的乘人之危!‘公主’至孝至性,‘驸马’好生惭愧!”李世民倒吸了一口凉气,贯通全身,打了个寒战,杨旻……恨他!
“……妾不敢!”在李世民听来,杨旻的声音是那么遥远,那么飘渺,那么虚无……
“你听好了,‘驸马’只说一遍,今晚是我们洞房,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名副其实!”说的越多,怒的越烈,便越清醒。就算杨旻刻骨的恨,今晚,李世民必须要她,这是天的敕命,也是夫的权利,更是妇的义务,甘不甘她都要认,挑战他的底线更是不可原谅,“放心,过了今晚,‘公主’有的是时间,体味圣诲重塑廉耻;天家也有的是地方,荣耀门楣光大祖荫!”
杨旻猛的转过头来,与李世民的目光对峙——惶恐与阴郁,结局已钦定!李世民无所畏惧,无所犹豫,根本不容杨旻丝毫的抗拒,不留情面扯去了杨旻身体以外的所有多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致气用强也好,掐青捏紫也罢,今晚,必须是今晚!
风卷残云,电闪雷鸣;暴风骤雨,雨过……天却不晴!
最后的残红,留在了褶皱错落的喜榻上,新鲜的耀眼!李世民坐在塌边,面孔沉黑,对着花烛喘息,没有欢愉可以缓解他的不适;杨旻还是躺在榻上,脸色惨白,揪着被褥忍耐,蜷起身体自我安慰阵阵裂痛!
心痛,就是心痛!身体再痛,也不能掩盖,只能痛上加痛!
第二天,新人谒见皇帝李渊,杨旻捧枣栗牛羊,安定恭敬的奉上,李世民同样的安定恭敬,稍带微笑。李渊笑容可掬受了礼,一番好言叮咛,希望两人和美,早日开花结果。礼毕之后,当着杨旻的面,李世民突然跪到父亲面前,行叩拜大礼,搬出《周礼》,恳请皇帝准许秦王贵人杨氏得偿心愿为隋恩皇考心丧素服,守礼三年,足不出户,以表圣诲廉耻,更昭皇朝磅礴气度,天庭海阔胸襟!李渊脸色微暗,瞪了一眼跪在一旁的杨旻,终无发作,略一思虑,莞尔应允。杨旻保持进殿以来的不卑不亢,只道叩头谢恩,承其诏命。
随即,李渊便以秦王世民为元帅,率军西出秦州,征讨薛仁杲——薛举已死,其子仁杲代之。不仅如此,出乎李世民意料,李渊以秦王大婚为由,特赦刘文静、殷峤前番战败死罪,除名随军,将功折罪。李世民喜出望外,叩谢父亲,立军令状不破薛仁杲誓不还朝。
杨旻没有送夫出征的牵挂,也没有杀场无眼的惦念,木然的看着长孙王妃与李世民的依依话别,只是尽着礼数的必需,一如李世民对她的彬彬有礼。从此,一人独居承庆殿之西,不问俗尘,除了,偶尔有人专门告诉她:“九月二十九,陛下追谥皇考炀帝。”“十一月初八,秦王大破薛仁杲于浅水原,陇右皆平。”“十二月初二,秦王加号太尉、陕东道大行台。”——他回来了,但不知道回来的时候。
悲秋落尽,寒冬风过,煦阳又至,快进初夏,却道是整个伤春!
本以为,去年中秋后,不过一枕噩梦;谁知,天意弄人!杨旻抚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快七个月了,肚子看起来比长孙王妃七个月时要大,孩子的动静越来越明显。李世民再没来看过她,倒是长孙王妃除了坐蓐之期,常常来看她,告诉她一些现在的时事,嘱咐她怀孕要注意之事,对下人交代的也多,对她没有丝毫的轻慢——年节秦王世子出世了,哭声震动宫城,李渊高兴不已,亲笔赐名“承乾”!听说,秦王喜不自胜!不到两个月,他的一个侍妾也生了第二子李宽。四月间,母后和姐姐去了突厥,是堂姑义成公主到窦建德处遣使相迎。
杨旻不想麻烦长孙王妃,从不多言,更无要求——多么柔情似水的女人,她是秦王的良璧美眷!自己明明就是一个外人,到底为了什么,非要搅进这样的困局?!“金枫玉露”,如今独剩“玉露”,“金枫”,其实比自己好,至少还能海阔天空!杨旻,偶尔会对着窗外,无言的坐上大半天,不是宫人招呼,不会记起现实——南阳,山高水长;宝岩,两情相悦;洛阳,缘定今生……洛阳,原来一枕美梦……那十二年,多么无忧无虑……日子到了,自己会不会难产死掉?杨旻偶尔会冒一下这个念头,甚至若有期待这个“母死子亡”的结果。
日子漫漫无尽,突然,长孙王妃来告诉她,酅国公薨了!“侑儿死了?”杨旻不敢相信,颤抖着双唇,睁圆着眼睛,紧紧抓着长孙王妃因担心而伸过的双手,眼泪在眼里打着转。“想哭就哭吧,别憋着!陛下已经追崇他为隋帝,谥号‘恭’。”长孙王妃此刻,除了这些已经不知道再说什么,她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命运为什么冷酷如斯,畅快的哭一次都是奢望。
杨旻满目绝望,直直盯着长孙王妃,盯得她的心里发怵,不知道杨旻接下来会怎样。最后,杨旻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啊”……折腾了三天,孩子终于生下来,是个女孩……杨旻看着女儿,潸然泪下……又疼了,这次不到一个时辰,另一个孩子也来到这个世界,原来是孪生子,是个男孩,杨旻却精疲力竭,不想再多看一眼。这一天,武德二年五月十六,壬午!李世民不在长安,武德二年正月初三便奉命出镇长春宫;同在这一天,李渊加封秦王李世民为左武候大将军、使持节、凉、甘等九州诸军事、凉州总管,其太尉、尚书令、雍州牧、陕东道行台并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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