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熟

　　纷争几乎是在路辞清一出现就被解决。

　　他甚至还没开口，只是站在人群外围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众人的视线就不自觉地朝他集中过来，纷纷噤声。

　　其中尤其以刘念和季昭昭的表情变化最明显。

　　刘念是因为知道自己说的当初的事路辞清或多或少都要夹杂其中，而季昭昭，大概是以为路辞清的突然代表着什么，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抬眼朝四周望去。

　　简今抒知道，她是在找自己。
　　她往后退了两步，从二层栏杆边上离开。

　　谢循默对她的举动有些好奇，转头道：“简总这是不打算看路辞清怎么处理这事了？”

　　简今抒沉默良久，摇摇头：“不了，他知道分寸，我先出去了。”

　　车子就停在附近，司机本来在驾驶座休息，一见简今抒出来立马下车去迎，只是还没问接下来的行程，就听到简今抒略显疲惫的声音：
　　“我在车上休息一下。”

　　司机也识趣，将简今抒送进车里后便快步走到一边，将整个封闭的车厢留给她一个人。

　　周围一安静下来，大脑里的纷杂就显得异常明显。
　　简今抒依靠在车窗上，一闭上眼睛，十分钟之前看到的季昭昭那张认真且坚定的面庞就出现在视网膜上，于是，十九岁的简今抒和二十六岁的简今抒，便在对方的瞳孔中重叠。

　　国外这几年，简今抒自以为已经厘清了自己当年仓皇离开之后所遗留下尚未分明的人与事，可是如今她才意识到，很多事情最忌讳的大概就是自以为是。

　　和谢循然的，和季昭昭的，还有，
　　和路辞清的。
　　她一样都没搞清楚。

　　“叩叩——”
　　车窗玻璃轻颤，简今抒抬起眼，不透光车膜的阻挡下，路辞清的脸有些模糊，但表情却明显，正笑着。

　　简今抒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动作，路辞清就先一步绕到前面拉开驾驶座的大门：“保镖秘书当完了，要不要在让我当一下司机试试？”

　　简今抒心跳一顿，像是一只脚已经踩出悬崖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片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行啊，路司机，开车吧。”

　　宴会还没结束，所以艺术馆附近的车子并不算多，路辞清索性并没有把车子提起来，高端商务硬是被他开出一种老年代步的感觉。

　　只是简今抒此时心里自顾不暇，也没空和他抬杠，只靠在车窗上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直到过了好一会儿等脖子有些酸，想抬起来换个姿势的时候，才发现，原本应该早就消失在身后的艺术馆，竟又在视网膜上展露出轮廓来。

　　合着路辞清开这么久的车，一直在附近绕圈子啊？

　　简今抒一愣，刚准备开口询问，就看到路边一道熟悉的身影，而路辞清的车速此时已经缓下来，声音里带着笑：“简总，要让她上车吗？”

　　是季昭昭。
　　路辞清是故意的。

　　眼看着车子马上就要开到季昭昭身边，简今抒也只好瞪了路辞清一眼，让他把车子在季昭昭边上停下，然后按下车窗。

　　季昭昭的神色本来有些疑惑，但看见车窗里露出简今抒的脸，脸上顿时有些惊讶，嘴唇张张合合半天，才轻声说：“今抒，你怎么在这？”

　　“没找到好司机。”
　　简今抒低声嘟囔道。

　　前排的路辞清没忍住，轻笑一声。

　　季昭昭站在外面，迎着风没听清简今抒的话，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开口，只能继续站在原地，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瞳看着简今抒。

　　简今抒心里的确是有很多话想和季昭昭说，只是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如今路辞清都把车停在对方面前，若此时还往后退，着实不是她的风格。

　　“上车吧，送你。”

　　季昭昭愣了一下，第一反应便是拒绝，简今抒也没立刻说话，只凝着一双眼睛就这么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终是季昭昭先败下阵，从人行道上走下来，犹豫片刻，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这下路辞清倒是拿出司机的专业态度来，将季昭昭的住址往导航里一输，车子很快便开了出去，窗边的风景也高速地向后倒退，看得简今抒有些眼花，只得将视线转回到车里。

　　当年她们一起出去玩也是这样，路辞清和谢循然负责开车坐前排，她和季昭昭则是坐后排，有的时候自己太累，就会直接倒下躺在季昭昭的腿上睡觉，而自己睡着那阵，车子就会换到谢循然手里，因为他开车稳，不会吵醒自己。

　　只是这些，都已经是当年的事情了。

　　不知道季昭昭是不是也想到起了这些，有些局促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今天是什么情况？”

　　季昭昭先是愣住，片刻之后才意识到简今抒这问题是在问自己，垂着脸：“画廊那边估计是不小心把我几幅画的授权书弄混了，才会把只委托展出的拿出来卖，不过，路总已经解决了。”

　　说是那么说，但看画廊那位工作人员的态度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不小心，故意的还差不多，简今抒拧了下眉毛：“画廊那边的事情还是要处理一下，别留下什么烂摊子。”

　　这话自然是问路辞清。

　　而路辞清，虽然在开车，但该放在后座的注意力却一点没减，几乎是在简今抒说完这话的同一时间并应声道：“安排给李明晨了。”

　　一问一答，默契十足，
　　简今抒没忍住勾了下唇角，但又很快压了回去。

　　“其实不用的，”
　　车子里安静片刻，季昭昭才用几乎快要听不见的声音道：“不用为我的事情...”

　　“那幅画为什么不卖？”
　　她的话说到一半，简今抒便出言打断，只是眼神依旧没有看她，只是懒懒地朝前方的道路望着。

　　季昭昭喉头一哏，似乎有什么很想说的话在喉头过了一遍，但最终也只是浅淡地说道：“没什么，就是...不卖。”

　　倒是坚定，
　　和刚才在宴会上的时候差不多。
　　想到这，简今抒不由得压低眉眼，沉默下来。

　　车子就这么一路安静地行驶到目的地，停稳之后，季昭昭轻声说了句再见便拉开车门走下去，几乎是在她关门的下一秒，简今抒就听到路辞清懒散的声音：
　　“你确定有些话不想现在说吗？”
　　“这么好的时机？”

　　简今抒愣了一下，抬起的眼眸在后视镜里和路辞清对视。虽然不想承认，但路辞清的确很了解自己。

　　她拉开门，迎着夜晚染着凉意的风，看着不远处季昭昭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季昭昭。”

　　季昭昭的声音僵了片刻，转过身来回望她，然后缓步朝简今抒走来。
　　等走进，简今抒才看清她的表情，有不安、也有期待。

　　或许是箭已落弦，方才压在简今抒心头的重负霎时间消失不见，她看着季昭昭的脸，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
　　“其实我本来觉得这种事没必要说，但是今天，我看到你原本坚定又执着的样子，被刘念轻轻一句话就击碎的时候，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的。”

　　“当年的事情，不管别人如何，至少在我这里，过去了。”

　　季昭昭的脸色在深沉的夜色中都能看出一抹不寻常的苍白，身体仿佛快要断线的风筝，在突然急促的北风中轻晃一下，声音也缥缈虚弱：
　　“今抒，对不起。”

　　简今抒直视着季昭昭，半晌，唇角勾起：
　　“昭昭，我们两之间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包括你今天和你说这些也不是想让你始终惦记着过去的事情，正相反，我是想告诉你，过去的，就都过去了。”

　　简今抒越说越觉得心里舒畅，连语气都跟着轻快不少：
　　“其实我刚走的时候，也好奇，好奇我怎么好像不那么怪你，不那么怪谢循然，甚至有时候，我还能特别平心静气地站在上帝视角去复盘谢循然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

　　季昭昭没说话，但眼神却明显地颤了一下。

　　“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大概是，对我而言，你们可能，没有那么重要。”

　　简今抒的声音不重，但却好像在那一瞬间，高悬头顶多年的锋利剑刃终于落下，给六年前那场青春荒唐事做了个了解。

　　这个结论，其实是简今抒心里早就得出的，只不过现在才说而已。

　　人世间绝大多数的情绪，比如爱、比如痛恨、无论正面负面，大多来源于某一方对另一方的关注。

　　你从心里越重视这个人，那么你和这个人之间产生的关联情绪也就越澎湃。
　　简今抒想，若是她真的喜欢谢循然，真的觉得季昭昭是自己此生最重要的朋友，那么这件事在自己心里肯定不会轻易地过去。

　　季昭昭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彼此沉默片刻，简今抒抿了下唇，接着道：“我这话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昭昭，我们都要往前走，过去的事情就得让它过去。”

　　“我从很早之前就想清楚，我是要不停地往前走的人，我不想、也不能被过去绊住脚。但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从这件事情上过去了，我又会觉得心里不安，因为你们的每一次反应都是在提醒我，‘还没过去，还要回头看’。”

　　“但我不想回头看了。”

　　话说到最后，简今抒释然地长舒一口气，看向季昭昭的眼神也没了重逢之后再次见面时的复杂，剩下只有纯粹，一种将心里的真话全然说尽的纯粹。

　　季昭昭看着简今抒的眼睛，片刻，从心底涌上来的情绪终是化做泪水从她的面颊划过，原本干涩的喉头也终于是这一刻放松下来，在一片湿润之中，季昭昭也有样学样的勾起唇角：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她和简今抒，本来就是两条有着各自轨迹的小船，只不过是在人生的某一个瞬间航线重叠，即使没有她和谢循然之间突然迸发出的互相喜欢，她们的人生也终将驶向不同的海域。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对方，半晌，突然默契地同时笑了一下。

　　“不过即使如此，昭昭，我希望我们依旧能称呼对方是朋友，即使不能像当年一样。”

　　简今抒这么说完，立刻又觉得自己这话实在矫情，明明刚才说对方对自己而言没那么重要，现在又转头要和对方继续做朋友，实在有打一个巴掌又给一个甜枣的嫌疑，于是略显无奈地笑了一下，刚准备收回自己的话，就听到季昭昭应了一声：

　　“好。”

　　和刚才简今抒一样的坦然和纯粹，只是更简短些，也算符合季昭昭的风格。

　　二人延续着这股平缓的风格互相道别，然后季昭昭转身，顺着刚刚走过的路重新走回去，只是走了两步，又转回来，笑着：
　　“今抒，那幅画，是我画给你的，记得吗，你当时说过，要我画一幅送给你当生日礼物。”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深沉夜色，简今抒却清晰地看见季昭昭眼底诚挚的笑意，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血管爬进心里——
　　原来是给自己的礼物，怪不得，怪不得当时她那么恳切地要去维护。

　　问季昭昭要画的瞬间从简今抒身后席卷而来，像是温热的泉水将她整个人包裹住，过往的、关于季昭昭的一切在这一刻形成闭环。
　　简今抒知道，从现在起，她们要开始往一个新的阶段前行了。

　　她在车边站了一会儿，直到季昭昭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才终于从记忆冲刷带来的颤栗感中回过神来，脸上笑意未散，转身去拉车门。

　　只是扯了两下，车门却纹丝未动，她正好奇，就看到副驾驶的窗户缓慢下降，紧接着，路辞清的声音就悠悠地从里面传来：
　　“有话说的人都走了，还坐后面？”
　　“真把我当司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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