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思量

　　天蒙蒙亮，昭京城笼着层薄雾。在迷蒙雾色中，一人背着包袱，蹑手蹑脚从屋里溜出来，轻轻将门叩上了。

　　孙尧之出了小巷子，见一辆马车停在大路边，十几名侍卫在两排列开，他端了端衣襟，小步往前跑去，待到马车前，有人将他请上了车。

　　孙尧之弯腰进了车厢，见楼落时端坐在里头，他嘿嘿一笑，哈腰点头。楼落时微微颔首，示意他在斜侧边席位坐下。孙尧之又连连称谢，挪步要往那处去，马车却在这时缓缓走动起来，他一个趔趄，跌坐在塌上，肩上背着的包袱也滑落在手肘处，模样颇为狼狈。

　　他望着楼落时面上尴尬笑着，坐稳了，又将包袱拿下来，放在身边。马车跑了一会儿，孙尧之突然觉得肚中一阵饿，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吃早饭。忍了一阵子后，他将手慢慢挪到旁边包袱上，将结解开，见楼落时正闭目养神，又悄悄从里头摸出个白馒头。

　　他一面狼吞虎咽，一面不时将一对眼睛往楼落时这处瞅。忽地，他猛然吞咽的动作停住了，楼落时睁着眼睛正看着他。孙尧之顿了顿，又从包袱里掏出个馒头，递给楼落时，问：“楼大人，您，要么？”

　　楼落时摇了摇头，谢过一声，道：“舟车劳顿，孙大人可要吃饱了。”

　　孙尧之点点头，又继续吃，心中却暗想这丫头也不像外人说得那般冷面无情啊。

　　*

　　平州县，张府。张作焦垮着张脸，无心思再去管席中娇妾。他手中紧捏住刚才家仆递过来的一封信，这是从昭京城寄来的急信，看完信上内容，他只觉得一双眼睛就要翻白，人马上便晕过去了。

　　“老爷，什么信啊？”一旁宠妾见张作焦面色不好，饮了一口酒将红唇娇嗔贴了上来，要往他嘴里哺。

　　张作焦甩过脆亮一巴掌，厌烦道：“滚开。”

　　美妾捂住脸泪眼汪汪瞧着他，殿中歌舞也都凝住了，所有人屏气不敢说话。张作焦看着美人那双柔娇娇的眼睛，心中更烦，伸手将一桌珍馐都推散在地，吼斥道：“滚，都给我滚！”

　　众女慌乱退下了，沈琅入屋时，那挨了打的美妾正一头撞在他胸膛上，他伸手揽住那美人的细腰，低头见怀里美人泪眼婆娑，面上留着个红巴掌印，怜惜道：“呦，怎么了？”

　　美人看着他一张俊俏风流的脸，想起方才的事，更觉委屈，泪水叭叭往下掉。

　　“别哭了，我最见不得美人哭了。美人一哭，我这心都要揪得疼。”沈琅伸出手替美妾将泪水擦干了，松开手，在她耳边轻浮说道，“待会儿公子来好好疼你。”

　　美人面上晕着红，手握成小拳往他胸口轻轻一砸，扭过头碎步跑了。

　　沈琅鼻息间还残着那美人发鬓上的香，他轻嗅，将空气着留荡着的几缕残香都吸住了。然后往张作焦那处走去。

　　“老爷，又遇着什么烦心事了？”沈琅低头看着地上狼藉，一脚踢开只烧鸭，那鸭子四脚朝天，仰面躺着，他道，“这食物如今金贵得很，老爷可万万不能糟蹋了。”

　　张作焦冷冷哼一声，发泄似的，又砸了一个镶金瓷碟，道：“我仓库里银子粮食多得是。”

　　沈琅只是笑着，不说话。

　　张作焦想起了手中信，将往沈琅脸上扬，沈琅将身子往后微微一仰，拿手接住了飘下来的纸。

　　“刘宜倒了！刘宜倒了！”张作焦一张脸突然恐怖起来，歇斯底里冲沈琅吼着，大肚腩上囤着的肉都跟着颤了颤，“你不是说王充死了吗？他怎么跑到昭京去了！”

　　“王充没死？”沈琅皱着眉，眼里茫然。

　　“他跑到昭京府衙前告状，将刘宜给拉下来了。陛下要斩了刘宜，还派了特使要彻查此案。”方才的怒作耗了张作焦不少气力，此时他缓了下来，话里带着喘息。

　　“张大人有何指示？”沈琅听了这消息，倒是颇为镇静。

　　“延庆让我将那特使留在平宁。”张作焦沉声说，“让她永远都回不了昭京城。”

　　沈琅一手把捏住腰间垂挂的玉佩，脸上神色莫测。

　　张作焦缓过气了，又开始发怒，大骂道：“若不是你这畜牲办事不利，教那王充逃了出去，怎么会惹这么一堆烂篓子。”

　　听得畜牲二字，沈琅眉目垂敛住，却依旧受着张作焦呵斥。

　　“杀朝廷特使，这罪责我可担不起。我那好侄儿是要把我这条老命替他给赔进去啊。”张作焦怒道，又碎碎念念着，“好，要将我老命赔进去，我也不管了，索性都死了，他落在我手里的把柄也不少，我落不得好下场，他也别想好活！”

　　“老爷且息怒。”沈琅见张作焦气得失了理智，劝抚道。

　　“没用，你们一个个都是没用的。”张作焦骂道。

　　沈琅见他劝不住，索性站在一旁不说话了。等他骂累了，大口喘着气时，才又慢悠悠道：“玉石俱焚是为下策，张大人显然也明白这个理，必然是会抽手帮老爷的。

　　眼下，不是死局。老爷可先暂稳住平州县局势，待那特使来平州后，再见机行事。”

　　“她会来平州县么？”

　　“一定会来。”沈琅说，“此番彻查，就是奔着张大人来的。”

　　听到这儿，张作焦又慌乱起来，哭丧着脸：“怎么办，怎么办，这回算是完了。”

　　“老爷莫急，先将县中百姓安抚下来，赢得民众声望后，便是占了先机。”

　　张作焦哂笑一声，声望，他有这东西么？他自知作恶多端，欺霸乡里，自己不是个好玩意儿。

　　“人都是下贱的，在困窘时，给他一点好处，他便会巴巴地贴着你。人在世上，不就是为着活命么。能活下去，教他如何都可。”沈琅松开了手中把玩的玉佩，阴冷道，“便是教他趴在地上做一条舔人脚的狗都可。”

　　张作焦看着沈琅，怔怔道：“真的可以吗？”

　　沈琅又笑意盎然，道：“怎么不可。到时那特使来了，老爷便宜行事即可。进可按张大人吩咐办事，退可将功赎罪。”

　　“好，好，好。”张作焦握住沈琅的手，“有你在，我就心安了。”他此刻这般殷切模样，全然忘了方才还大骂身边人为畜牲的事。

　　沈琅嘴角微微上浮，一双漆黑的眸子比外头夜色还要深。

　　“沈郎啊，这声望，如何赚来？”张作焦温和问。

　　“这容易，老爷只需开仓库，”

　　“开仓库，不可不可。”张作焦一听要开仓，便好似有人要将他开膛剖肚从里头掏出内脏般，死活都要将它捂得紧紧的。

　　“不费多少银子粮食，设粥棚熬粥么，就几把米加一缸水。”沈琅晓得张作焦死抠，话里隐隐带些讥诮。

　　张作焦没听出他话里藏的情感，又为着这沈郎替他出了个谋而心慰，拍了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沈郎，你放心，待我死后，我这存的银子，全都交给你。我那些不争气的混账儿子么，我一个子儿都不给他们，就全给你。”

　　张作焦演得逼真，差点就要将自己的眼泪给逼出来了，伸手摸了摸眼睛，摸得一手干涩，又悻悻缩回了手。

　　沈琅垂下眼，看他惺惺作态模样，没什么表情。
　　第二日，这粥棚便开了。城中饥民哄抢一团，似是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喝到粥的，边咂摸着，边称：“这张老爷真是个大善人，活菩萨，再生父母。”一边几人连连称是。

　　忽地有人啐了一口，骂道：“这是什么粥，几粒米都没见着。”

　　刚刚夸张作焦的那人往他这看了眼，又见到不远处沈琅正负手冷眼瞧着这处，心中灵机一动，一脚往蹲在街角吐唾沫的人背上一踹，道：“你个不知好歹的，张老爷一番好心都教你给做了驴肝肺。”

　　那人一骨碌翻滚起身，提拳往踹他的人面上揍，边揍边骂：“他娘的这是什么世道，那张作焦作威作福欺压乡里时你忘了，如今不过给了你几粒米，你就舔上去叫爹叫娘了，对得起你那饿死的爹娘么？”

　　他二人扭打在一起，两个都瘦骨嶙峋，像是两具骷髅架子在打架。沈琅站在那处没动，一旁家仆问要不要上去教训教训，沈琅摇了摇头，笑着，像是在看一场滑稽的喜剧。

　　未几，旁边几人都晓得那人“玲珑心思”了，也加入斗局，压住吐唾沫的那人，将他揍了个鼻青脸肿。

　　“真他娘的疼啊。”领头人叫骂了一句，他一拳揍到那人肚子上，哪里有肉，都是骨头，骨头撞骨头，痛得要死。他站起身来，提脚又将人往死里踹。

　　眼见地上人气息奄奄，只剩一口气吊着。沈琅突然出声，道：“够了。”

　　这几人方才收住手，拖着地上这可怜的人儿，往沈琅眼前一扔。他们几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谢谢张大善人，谢谢沈大善人。”

　　沈琅漠然看了他几人一眼，道；“要谢，便谢菩萨。我担不起这么大的恩德，夭寿。”

　　“谢谢菩萨，谢谢菩萨。”那几人听得，忙改口。

　　“你几人，今日做得好。张老爷有赏。明日，便来粥棚帮衬着吧。”

　　那几人听了，眉梢挂喜色，又要叩头，却见地上躺着的那可怜虫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沈琅的脚，他眼睛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刃，要狠狠刺向沈琅的心脏：“沈琅，你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

　　沈琅将那人的手踢开，又一脚踩了上去，碾住他的手腕，骨节在鞋底与地面摩擦着，发出骨碌骨碌响。

　　那人吊着的一口气绵延吐出，化作断断续续的惨叫。

　　沈琅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又往四周扫去，见周围人都低下头喝着碗里的粥，他讥诮一声笑，目光突然黏在了远处角落里。

　　那里站着一小撮人，他们骨瘦如柴，双手攥成拳，目光炯炯，愤然看着他。

　　沈琅收回脚，望着他们，勾勾嘴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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