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思量

　　粥棚开设几日，张作焦望着仓库里小粮山的尖尖渐平，心里像是被削了块肉。

　　“沈琅，这粥棚还要开到何时啊。”张作焦忧心忡忡地问。

　　“不急。”沈琅今日得了柄好剑，他坐在石凳边，拿锦布认真擦拭着剑刃。剑身反射的寒光与他眸子里的冷相衬。

　　张作焦本就心疼那花出去的银子粮食，又见沈琅漫不经心模样，火气腾然而起，他正要同沈琅翻旧账，却见来了十几人。有几个正是那日沈琅收下的小混混，剩余的人，竟是当时不吃嗟来之食站在角落里的那七八人。

　　“沈爷。”他们见着沈琅抱拳行礼。

　　“嗯。”沈琅应一声，继续擦剑。

　　“快，动作快点。”牛大伍冲身后人一招手，他是这十几人中的小头头。身后人加快步子往仓库里走。

　　张作焦对这一幕极不满，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地位受到了挑战。他挥手唤来旁边家仆，将正从仓库里往外搬粮食的人给堵下了。

　　“都给我放下，我才是这处的爷！”张作焦脸上横肉往下坠，他气得不行，“今日，谁都别想从粮仓里带走一粒米！”

　　“张老爷，”牛大伍肩上仍然扛着袋米，“外头的许多人都饿着呢。”

　　“饿着？饿着又如何，便是饿死了都同我无关。”张作焦吹胡子瞪眼呵斥道。

　　牛大伍顿在那处，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动作，他望向沈琅。这一望又教张作焦发了怒，他回头看了眼沈琅，又瞪向牛大伍，喝道：“看那畜牲做甚么，这粮仓是我的，要活命，便要看我的意思。我没点头，你们谁也别想动。”

　　“粮仓是你的？”当中有人暴起，怒目圆瞪，将肩上扛的一袋米往地上扔，旋即大跨步上前一手揪住张作焦的衣领，“粮食是你的？你这粮食不都是从我们身上剥削来的么！”

　　张作焦颤巍巍将脑袋扭过去，冲沈琅嘶喊道：“你这畜牲，还不叫他放手。”

　　沈琅将那锦帕轻轻往石桌上一扔，站起身来，提住剑，看着张作焦，挂着抹笑，只是问：“谁是畜牲？”

　　“你，你，”张作焦眼神惊恐，又望向周围迟疑的家仆，喊道：“你们还愣着作甚么！”

　　那几名家仆对上十几人饿狼似的目光，瑟缩犹疑不敢动。

　　天阴晦，风雨欲来。沈琅上前几步，大作的狂风将他白衣袍卷起，墨发飞扬，他盯着张作焦问：“谁是畜牲？”

　　一股恐惧从脚底陡然升起，张作焦瞳孔睁大，此时的沈琅陌生得叫他心间生惧，他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你，你，沈，沈郎，”他像平日那般亲密叫着沈琅，“你，今日，”

　　他见沈琅提剑步步往这处逼来，脚下要往外挪，却觉得脖子处被勒紧了，原来衣襟还被紧紧揪在刚才那人的手中。

　　“张作焦，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面前人眼睛里的怒火喷薄欲出，他松手将张作焦扔在地上“血债血偿，还便宜了你！”

　　“你，沈郎，沈郎，”张作焦望着沈琅几欲泪下，一双手悬在半空中，指着沈琅骂，“我待你恩情重如山，你何以如此对我！”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阵喧闹声，哗啦啦乌泱泱冲进来一大片难民，他们个个皆是面黄肌瘦，一见粮仓里堆得如小山高的粮食，两眼顿时放光。

　　“恶人！这张作焦好酒好肉囤着粮，我们便是活该被饿死么？凭什么！”有人高喊道。

　　“凭什么凭什么！”身边是一呼百应。

　　沈琅示站在仓门前对众人说道：“诸位，张作焦平日作威作福，勾结知府刘宜，强占田地，强收茶布，致平宁上下，困穷潦倒，民不聊生，此其罪一。忧其行径暴露，残杀入京申诉之人，此其罪二。路有饿殍千万，他一人坐守粮仓，此其罪三。平宁困局，昭京罔顾，今日，我等皆为生活所逼，走投无路之人，为求活命，无他法尔，唯有杀奸贼，惩恶徒，揭竿起！”

　　沈琅一番话慷慨激昂，搅得群情愤慨，众人附和：“杀奸贼，惩恶徒！”

　　在这汹涌震耳的喊潮声中，瘫软在地的张作焦挣扎几分，连跑带爬地跌向粮仓，望着那数不清的米粒，囔囔道：“我的，都是我的，你们休想拿走一粒！”

　　说完他便一手抓住把米，张大嘴巴，拼命往里面塞。生米硌嘴，嚼下去，像是一把碎玻璃渣子。他大力吞咽着，想把它们都咽下去。到肚子里了，他们就拿不走了，张作焦脑海里的这个疯狂念头，不停唆使哄骗着他。

　　他手下动作更快了，正当那第一把米堵在喉头时，他突然觉得脖颈上传来一阵巨大的冰凉刺痛，下一秒，脑袋骨碌碌滚在地上滚着，天地翻转间，他看见了沈琅脸上溅着血，提着剑冷笑望着他；他看见了一具无头的尸体，倒伏在地上，血汩汩流出，将白花花的米粒都染红了；他看见了周围都是米，米粒堆积如山。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这颗脑袋无声喊着。

　　众人看着那颗头颅最终滚在米堆间，嘴巴诡异地张合着，里头塞满的大米像扭动的蛆，随着他的动作翻动着。

　　终于，开合的动作愈来愈慢，那张嘴永远闭上了，只剩眼珠子还大瞪，空洞洞的，望着天。

　　*

　　楼落时一行人终于入了平宁地界，马车在乡道上奔驰。楼落时并不打算先往平宁府衙去，她要先去平州县走一趟。

　　“大人，为何要先去平州？”孙尧之挠挠脑袋问，他其实是明知故问。他知道楼落时此举是为了打那些巴巴候着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楼落时没有回话，打开车厢窗户，风一股脑地猛烈灌进来，裹挟着泥土湿腥味。道路两旁的赤地千里，与沉压下来的乌云，似乎只隔一线便要贴起来。

　　孙尧之看着平宁荒凉景象，连连哀叹，“造孽啊造孽啊。”这时候本该是庄稼好收成的日子，却逢天灾，颗粒无收。孙尧之又想起王充所述的苛税，摇摇头转过眼去。

　　忽然，传来几声嘶鸣，马车停住了，只见前头路口上黑压压堵着数百人，前头的许多人正忙不迭地在路边搭高塔，路中央横拦着一根粗木头。

　　孙尧之正探出脑袋，瞧见这阵仗，心里咯噔一下，倒吸一口冷气，正要缩回去，却见前头忙活的人顿下手中动作，抓住锄头木棍，摆出一副大阵仗，眼神凶恶地往这边看。

　　孙尧之心下只道不妙，他做的最坏打算居然成真了，平州，反了！

　　他正僵愣在那处时，却见楼落时弯身出了车厢。

　　“各位大哥，我与家兄要去平州祭祖，可否通融一下，让我们先过去。”楼落时落落大方冲前头施了一礼。

　　前头的人互相看了看，有些迟疑。其中领头的人粗着嗓子道：“不行，不能过。”

　　孙尧之望着楼落时举动，只觉得发怵，眼下局势这楼丫头怎么会不明白呢？为什么非得将自己给搭进去呢。

　　他出了马车，冲前处人连连哈腰道歉：“各位兄弟，对不住了，我家妹子不懂事，你们继续忙，我们再寻别的路。”他边说边把楼落时往回扯，“数落”道，“哎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无妨！这位兄长和姑娘进来吧。”

　　孙尧之停住了拉扯动作，只见一个穿着月白长袍的少年从后头走了出来，两旁人纷纷为他让开道。难道这少年便是叛民之首？
　　“那便谢过公子。”楼落时盈盈一笑，娇滴滴说。

　　孙尧之在一旁看她装作柔弱女子模样，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像是被悬在高高的一根孤索上，晃悠悠紧张得不行。这楼大人，是要带着他这只羊，一起入虎口啊！

　　“哥哥，我们走吧。”楼落时对孙尧之说，孙尧之擦了擦额上的汗，对边上人吩咐道，“小心跟在后面，别给这位公子和各位大哥添麻烦。”

　　他转头，看着沈琅满是笑意的脸，和他旁边那群凶神恶煞的人，只觉得一双腿像灌了铅般，挪不动半分。

　　“哥哥，走了。”楼落时挽住他的手，带些嗔怒，就引着他往前走。

　　到最后，孙尧之也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入了虎口的，等到回过神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沈琅面前。

　　楼落时嗅觉向来敏锐，近到沈琅身边时，她就闻到了空气中飘着的一股铁锈味。沈琅一双眼睛盯住她，手挪到身侧，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

　　忽地，楼落时眼波流转，蓦然垂眸，两排浓密睫毛也扑闪着往下扫。“哥哥。”楼落时将孙尧之往前推，躲在他身后，活脱脱一副娇怯小姐模样。

　　一股苦酸的水在孙尧之肚中翻滚，他苍白着脸，迎上沈琅的目光，沈琅的目光像是一把刀子，将他放上砧板上剜了一遍又一遍。

　　“舍妹养在深闺，平日不常见生人，还望公子见谅。”孙尧之有些嘴拙。

　　“哦。”沈琅目光移到孙尧之身侧，看见楼落时一双滴溜溜悄悄打量自己的眼睛，他似笑非笑。楼落时对上他的目光，又害羞地躲了过去。

　　“今日县衙修整道路，一路上都设了许多路障。二位若不嫌弃，沈某愿为二位带路，护送两位到县城。”沈琅虽说得恭敬，可话里哪有让人婉拒的余地。

　　“这，”孙尧之被架在火上烤，艰难说道，“劳烦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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