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

　　雪已经停了。再次洒满大地的久违的阳光，却是只剩了一份夕阳余韵。
　　就像是一场火，烧着了半个天。

　　主帐中安静无比。山看着面前的少年，乌则是矗立在他身旁。少年的银盔已经摘了去，只剩同样能够反射出刺眼亮光的银甲。
　　山早已下令，善待这名少年。

　　本来，作为刺杀自己的敌人应该严厉处置，但山素来爱才，何况这人小小年纪便有百步穿杨的功底，更让山隐隐约约看见了赵广、黄忠当年的英姿。
　　霸业不兴，就是因为少了将才。如若前几年的战争多那么几位肯为这个国家挥洒血汗的大将，太祖皇帝何至于亲身上阵、仓皇落跑？
　　没有能够威胁自己的人，便是失去了磨砺自己的尖刃。温柔乡中夜夜不思返，如何才能指点江山？
　　——又怎能重蹈覆辙？
　　杯酒释兵权……太过……愚蠢。

　　※ ※ ※ ※ ※ ※ ※

　　山抬了抬头，见冷低着头仍是一言不发，长长的出了口气。
　　他站起身，随手抻了一张白净的宣纸，放诸案上，又抬手摘下了头上的长簪，拿下了彩冠。
　　经过香精濯洗得长发散开，一股幽暗的香气飘于空中。
　　山左手执簪，稍一用力，划破了右手食指。血顺着伤口迸出，他却将其按下——按于宣纸之上，气沉丹田，抬手用力，竟写起了字。

　　※ ※ ※ ※ ※ ※ ※

　　“天……下……”
　　冷抬起头，却见得用血书写的天下二字立在了自己面前。
　　山用手展平血字，问道：“你可知此字何意？”
　　冷倒抽了一口凉气，却未想到山的双目此时所发散出的感情竟然如此冷漠，心底的恐惧汹涌翻腾。
　　他闭着眼，长长地吸了口气才答：“滔滔江水，巍峨雄山。”
　　山将字猛地抽回，摔在桌案上，“砰！”的一声，那手掌竟然在宣纸上生生的按下了一个血手印。
　　“除此之外？”
　　他面色不动，续又问道。
　　冷稍稍一惊，但却很快便习惯了他的问话，于是又答道：“黎民百姓。”
　　“没了？”
　　——冷睁大眼睛看着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确不知道天下还有些什么，让那些身居上位者不惜搭上自己的前途与性命去争取……
　　山见冷愣了住，却转身长笑，朗声说道：“我来告诉你！天下最重要的应该是权利、金钱、美酒！”语毕，他又换上了一幅温柔的微笑，看着一直都没有说话的乌，柔声说道：“但是，为了天下——截流、削山、囚人；夺大权、掷巨款、洒美酒，我哪个都不会心软。”
　　柔声温柔何许？温柔乡里品温酒，西域奇葩绽满堂。

　　“好一个哪个都不会心软！”

　　似是穿脑魔音一般，随着一声长叹贯穿了三人的大脑。
　　山垂下双手，嘴角微微一挑，看向帐帘。
　　“这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三王爷赏脸，这小小的营帐可算是蓬荜生辉了。”

　　※ ※ ※ ※ ※ ※ ※

　　先入眼帘的是一柄玉骨的扇子，绷着帛面，上面画了鹰击长空，远眺黄山之景，旁有题字“人间美色”，另一面则是西域名香研磨出的古墨所书写下来的“长恨歌”全篇。
　　这柄扇子如此写画，让人摸不着头脑，恰是表明其主喜好广泛、胸怀之志无人明了。

　　厚厚的帐帘就由这扇子掀起，执扇的手似是钢筋有力，进来的人也一如此手。

　　“三王爷大驾光临，而在下未曾远迎，实乃大罪。”
　　山稍稍弯了腰，而后的长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半爿脸。发中的幽香又灌入了三王爷的四肢百骸，火光映着他的脸，飘忽不定之间，即便是出家半生的高僧也不由驻足。
　　三王爷自然不若高僧。
　　他进来时，并未带着任何一位侍卫。加上案旁矗立的乌早已熟悉，下面跪着的小将不足挂齿，三王爷便无所顾忌，上前扶着山的胳膊，说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个把月没见，你怎么又瘦了？”
　　山仰头笑着，不动声色地挣开三王爷的手，转身吩咐乌道：“叫军中准备盛宴迎接三王爷难得的到来。”

　　※ ※ ※ ※ ※ ※ ※

　　自方才起，乌的心便没有安静过。
　　山一向欣赏有志气、有能力的青年才俊，但这样的人多数难以驯服。回想起以往，几乎没有一次是安安全全半点伤害都不受便将其纳入麾下的。所以在山与那名叫做冷的小将你来我往之时，乌一直都提心吊胆。
　　待到方才山刺破自己的手指之时，那抹殷红着实让乌的心跳漏了一拍。

　　山是这样一个人，在有才之人面前，他的威严能够震慑住所有人；而在不可驾驭之人面前，他却收敛了自己的锋芒，以免成了出头鸟。

　　乌看着山，后者全然不顾身后三王爷的容止，而是带着水般的笑意看着他，同时下了一道任何人都无法的命令，而这命令出口极为温柔。但是，乌听得出来，这种温柔，不带任何感情。

　　※ ※ ※ ※ ※ ※ ※

　　那名小将随后便被带了下去。舍弃下跪的姿势站起来的时候，冷用一种看不透世事的眼神看着山，而山送给他的，却是消除了任何戾气的笑容。
　　而乌出去之后便没再归来，偌大的主帐，只剩了山和三王爷。

　　“王爷请上坐。”山笑着让三王爷坐上了正案，才说道：“不知三王爷此次前来，可是来视察军务？”
　　三王爷嘴角微微挑起，眯着眼睛，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着坐在右侧的山。
　　“不……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已经起兵造反了。”

　　这话自初始便轻柔至极，待到‘起兵造反了’几字，则是轻似耳语。
　　山仿佛并不为所动，低头浅笑道：“王爷真是开玩笑……”
　　“是啊，我在开玩笑。”三王爷笑了起来，合了扇子。“……我来看看你在这风沙满天的北地过的如何，如果这里的天气伤了你的身体，那就把你带回去。”

　　山微微一怔，看三王爷嘴角的笑意扩大，随即恢复了笑容，摇头叹道：“王爷多心了，无论是南方北地，还不是我大宋国土？能为国家征战南北，是武者的骄傲。”
　　三王爷眯着眼，细细地看着山，并不回答他的话。

　　这种境况可是容易叫人浑身不舒服，时间一长，任谁也坐不住。山站了起来，揖手道：“王爷，如若不弃，凡请移步食帐。山衣冠不整，先去整理一下，再来赔酒谢罪。”
　　言罢，山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主帐，身后传来一阵长笑。

　　——这个山，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激烈与……美丽。
　　帐帘放下，此时只得独自一人，三王爷住了声，嘴角的笑意却荡漾不去。

　　※ ※ ※ ※ ※ ※ ※

　　山走在回帐的路上，心中却一直欠了份安妥。
　　——小将如今不能伤人，三王爷尚且识得大体，乌则是永远都不会背叛自己——忧从何来？
　　心中所想，脚步也变得沉重。
　　一阵风突然吹来，云层霎时间掩埋了苟延残喘的那点阳光，暗红色黑暗的气氛将山的四周无情的罩了起来。

　　“谁！”
　　身后些微异声响起，山猛地转身，手中短镖已经射出，却听“嚓”的一声，眼角下的那片脸如着火般烧了起来，一时间竟然疼痛难忍——

　　“万俟籁。”
　　“……你是契丹人？”
　　“……不……是被舍弃的汉人……”

　　籁脸色阴沉的看这面前的人，却见眼角——脸颊被斜斜地划伤而洇洇出血、秀眉紧皱、怒视着自己的那张脸孔，在云层褪去、夕阳余晖没入山中、黑暗笼罩大地的那一瞬间，散出了摄人性命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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