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缎里的女人

作者:吾鹿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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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 章


      他闭着眼,全身心沉醉。我们那时都是Billie Holiday的忠实粉丝,但在“时光倒流”酒吧听到她的歌,这还是头一次。

      我心有灵犀望向吧台,刚好与蕙姐目光相碰。

      蕙姐穿黑色长绸裙,围黑色丝巾,挂一条银坠,头发蓬松的盘着。身穿黑裙的蕙姐,某个角度看像《蒂凡尼的早餐》中的奥黛丽·赫本,只不过赫本更娇俏灵动,蕙姐胜在成熟端丽。

      蕙姐平日里常穿素色衣裳,加上肤色白皙,就像水中仙。此时见她一袭黑裙,刷新了我的认知,原来黑色才是她的上佳之选,穿黑裙的蕙姐无可挑剔。

      她朝我扬了扬唱片封皮,我顿时明白,她淘到了这张当时国内难得一见的唱片。她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

      “蕙姐,你太厉害了,上哪儿淘到这张宝贝黑胶的?”唐棣晃着头,陶醉在歌曲那爱而不得的氛围中,还不忘从旁拉过来凳子让蕙姐坐。

      蕙姐将四四方方的唱片封皮放到桌上。我看着这张名为“Lady in Satin”(“绸缎里的女人”)的专辑封面:命运多舛的黑人女歌手身穿缀着紫色绸缎胸花的碎花白裙,侧仰着头,柳眉微蹙,红唇轻启,似乎正不甘地咏唱着一生中数不尽数的不幸。

      听完整张专辑,已到傍晚时分。唐棣已先行走了,他要回电台去准备晚间的节目。酒吧里人渐渐多起来,我也准备走了。结完账,琦哥蕙姐送我到门口,琦哥递给我一个装红酒套装的布袋,里头装着那张黑胶唱片。我不敢接。

      “小猫,这是蕙姐特地为你淘来的,你不要谁要?”琦哥说。

      蕙姐笑吟吟看着我。她浓密而油亮的头发挽成发髻,用木头簪子简单固定,随性而松散,一如她洒落的个性。

      这时屋里有人大叫“老板”,琦哥应一声,把布袋交到蕙姐手里,掀开帘子进屋去了。酒吧门口彩灯陆离,蕙姐小巧的脸庞在灯光烘托下,像上了一层釉,眉眼更添妩媚。

      “蕙姐,这个……真不能要……无功受禄,受之有愧!”我坚决推脱。

      “三个月前,你在店里给我说,想听她的歌。自那时起,我就惦记住这事了,四处打听哪里有她的黑胶唱片卖,跑了少说二三十个音像店,都没有货。最近好不容易找了个熟人,他又托人,才从美国带回来这张正版唱片。大夏天顶着毒日头,好心给你寻宝贝,人都晒黑了,你却说不要,没把我当姐喽。”蕙姐杏眼一横,假装生气。

      我只好硬着头皮接过唱片,正要说谢谢,她突然伸手,用手指封住我的嘴。我双唇上压了一根白玉指头,服服帖帖不敢说话。

      “不要说那个,见外。我可没把你当外人。”

      蕙姐拿开手指,我温顺点头,感觉口齿间有股甜香气。但那两片被触碰的嘴唇却干渴起来。我忍着舔嘴唇的冲动,望着窈窕丰盈的女人,两腿有些晃悠。蕙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态。

      “好看吗?”她转了转身,活脱脱的黑天鹅。

      “嗯,好看。”我赞道,透过窗玻璃看了看屋内,琦哥正在吧台里忙着。“蕙姐,今晚上店里忙吗?”

      “老陈和洋子都在,忙不忙都够用了。怎么了?”

      “我想……方便的话……一块走走?”

      “好啊,正想送送你。”

      我们沿着店铺和路边绿化带之间的人行道一路东行。路过理发店、口腔诊所、小卖部、餐厅、烟酒专卖店、旅游推广店……我们特意放慢步伐,统一步调。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今儿没开车来吧?”蕙姐拢了拢围巾,歪头问我。

      “开了。”我指了指前方,“停到前边了。”

      “哟,那不能开回去了,你今天喝了不少。要不待会儿我开车送你?”

      “不用,我坐地铁回去,就两站地。我们说说话就好。”

      “也好,路上醒醒酒,免得回去后你爸又说你。”

      “唉,被他管了二十多年,还是逃不出他手掌心,你说惨不惨?”

      “他那是爱护你!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很多人大了,想被父母管着都不一定有机会。老子管儿女是要管一辈子的。有人管,多好啊。”

      “听出来了,蕙姐是喜欢管人的,等以后有了孩子,您一定是位大包大揽的严母。”我开玩笑说。

      “唉,不知有没有这福气。你琦哥非要先买房,说安好了家再生,免得孩子受苦……嗐,不提这个吧。老陈说,下午店里来了一个丫头,找你的,但你好像又不认识她,有这种怪事?”

      “是啊,我也寻思呢,整个儿没头没脑。她上来就把我教育一通,把我整蒙了,现在还晕着呢。她还说我对河流一无所知,真是鬼话连篇。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我把后面两个骂人字吞了回去。

      “听说她长得挺标致?”

      “标致是标致,不过——”

      “怎么个标致法?仔细说说,我也想领教领教。”

      “看模样就是个大学生,穿得也朴素,化了淡妆,头发一看就是新烫的波浪卷,她还不知道怎么适应。”

      “你怎么看出来她不适应?”

      “简单啊,一般女生谁会时不时去摆弄头发?”

      “说不定她是故意的呢?”

      “故意?哈哈哈,蕙姐,不是这么回事!女人搔首弄姿我还看不出来嘛,搔首弄姿的表情是挑逗的,她摆弄跑到前面来的头发时,表情是带着怨气的,不耐烦的那种,显然,她从来没有弄过这种发型,还驾驭不了。”

      “你看得倒仔细。平常你总也不正眼瞧店里来的女客,我还以为你真对女人没兴趣呢,看来也不全是。”

      “不是,蕙姐,今天这个丫头自己找上门的,搅得我心烦,就记住她了,说不定以后要找她报一箭之仇。找仇人,总得记住对方长相,免得找错对象害了别人。”

      “你可别学唐棣油嘴滑舌,我不喜欢。那个花心萝卜就知道耍嘴皮,没有真材实料。你跟他不一样,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你是书香门第,有涵养,心口如一。要是女人找了你这样的伴侣,那真是烧了高香。”

      听了这话,我直缩脖吐舌,真不知道蕙姐是真心话还是奉承我。

      “蕙姐,您是夸我还是讽刺我呢。我看,您是明褒暗损。我现在就是一个废物,没工作,没收入,无所事事,前途渺茫。就像玻璃瓶里的苍蝇,四处碰壁没有出路。”

      “好了,你别无病呻吟了。你逢人就自称流浪猫,我早不爱听了。你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哪里就流浪了?我千里迢迢从西南方过来讨生活,才是真流浪,可我不会逢人就说。”

      走过一排排亮灯的店铺,横穿过一个街口,眼前骤然暗下来。左手边是一间两层楼的会所,琉璃瓦顶,不久前已经倒闭,右手边绿化带内种着茂密的竹子,与会所齐高,密密的如一座屏风,把仅有几米远外的马路屏蔽开,闹中取静造出一段私密空间,足足有十多米长。

      “好黑啊,怎么也没个路灯,万一有坏人窜出来怎么办?”蕙姐说笑道。

      “哪里会有坏人,竹子外头就是大马路。”我随手扯了一片竹叶摆弄,“选在这里做坏事,那真是世上最笨的坏人。”

      “我倒是希望这里有个坏人,”蕙姐停下步子,转身对着我,“……你就是那个坏蛋。”

      我慌了神,手停在竹叶两端,蕙姐却依旧镇定。

      “你那个花心朋友在这里,八成就做坏人了,信不信?你不是他,你是个憨憨,所以讨人怜。”

      蕙姐是四川人,我经常听她说四川话,我猜她话里的“讨人怜的憨憨”就是“讨人喜欢”的意思。我没有作声,只感觉蕙姐抬起了手。

      “今晚上月色撩人,这里闹中取静,黑得要人做些子坏事。小猫,你过来抱抱我。”

      蕙姐语气坚定,就像一名独裁者下达口谕,不容违抗,我晕头晕脑,服从着张开两臂,从她脖颈合围过去。

      “你太敷衍了,用抱妈妈的姿势抱我。”蕙姐依偎在我左边肩头,半嗔半喜说着,“我不过想做回当年的丫头,体验一下黑暗里有人保护的感觉。当年上中学,下晚自习回家,要经过一段黑灯瞎火的小路,每晚走那条道,都是提心吊胆,祈祷千万别有坏人,祈祷有个大个子保护我。”

      “家里人不来接一下吗?”我声音都在颤,于是用力绷紧肌肉,免得全身发抖。

      “家里有弟弟妹妹要照看,还有总也干不完的家务,家长哪有功夫?我们那儿下晚自习都是自己回家。农村比不得大城市,哪哪儿都灯火通明,走夜路不用怕。”

      蕙姐幽幽叹气,抓住我两手,往下挪去,直至腰间方停。我手掌触到她腰肢的一刻,又僵又麻。她的腰顺滑、纤细、温软,一握盈手。我大拇指按压在她松软肚腹上,另四指紧贴细薄后腰,虎口夹着两肋。

      我只觉皮肉热胀起来,几乎要将衬衣撑破。午后那股莫名的燥烦又卷土重来,顶得心胸难受。我正忍不住要搂住她,脑子里浮出琦哥憨厚的笑,又一转念,绝不能学唐棣的德行。手触电一样松开了。

      蕙姐的一根手指轻碰了碰我汗津津的右手,我下意识往后缩,抬头嘘气,两手紧捏成拳。我期盼着有个人来或有些动静什么的,然而离竹丛咫尺之遥的马路,此刻虽车水马龙,但也好似有千里之遥,声息全无。

      “你也别多想,我就是一时想入非非,想感受一下别样的温存——我从没感受过丈夫以外的拥抱。你是不是觉得,蕙姐婚姻美满,事业有成,有还算说得过去的身材样貌,应该知足对吧?我不贪心,婚姻家庭事业,这些旁人只能看个面子,看不到里子,里子什么样,只有自己知道。唉,真正婚姻美满、事业有成的女人除非疯了才会去红杏出墙,你觉得我会是这种疯女人吗?”

      我惊讶蕙姐会说出这样话来,难道我眼中她与琦哥的伉俪情深、举案齐眉都是假的不成!我不敢细打听,这不是我该做的事。我胡乱摇头,脑子一团乱麻,分不清是自己醉了之后出现幻觉,还是蕙姐也喝了酒之后胡言乱语。

      “小猫,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蕙姐是个浮浪的女人?你不会就此看轻我吧?”

      “不,不,我没有这么想过,绝对没有,也不能……我感谢您还来不及,我……我……我万分感谢,感谢您让我碰到您……真的,千真万确……我过去一直把您当做女神来看,您就是我的洛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没想到,儿时父母逼我背诵的《洛神赋》,情急之下就这么找到了用武之地。“我敬重您,爱慕您,维护您,您就是我的洛神,任何人说您不是,对您不敬,我都恨不能撕了他的嘴。我——不怕您笑话,晚上失眠胡思乱想,常常会假想自己就是您穿的衣裳、戴的围巾、踩的高跟鞋。我仰慕您还来不及,怎么会看轻您呢?”

      蕙姐吃吃笑着:“你可真是幼稚的猫,这么大个人,居然想做一个女人的衣服围巾鞋子,被人穿在脚上踩来踩去,不怕疼不怕臭吗?”

      “蕙姐踩就不怕。”说这话时,我感觉自己就是唐棣附体,只觉恶心。

      “唉,那就放心了,谢谢你陪我说知心话,还开恩抱了我。记得你刚来酒吧那阵,有一天晚上,大家都喝嗨了,有人鼓噪说,西洋调调听腻了,要听我们自己人唱。你那晚兴致好,也不说话,走到台上拿起吉他就自弹自唱起来,唱的是《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蕙姐随意哼唱起来,有点左嗓子,“呵呵,我瞎唱的,你唱的是真好听!那首歌写的就是我的遭遇。那天吧里真安静,从来没那么安静过,好像世界不存在了,我在下头听得发痴,都落了泪。那天起我就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倒不是说你唱歌好听,唱歌好听的人多了,你那神气和情绪跟别人唱歌时大不相同,别人唱的是歌,你唱的是自己,所以能唱到人心坎里去,把人心事勾出来。我清楚,到酒吧来的人,心思多少都是不定的,有的人还很动荡,说是喝酒取乐,不过是想让情绪稳住,别脱缰了。你差不多天天来,照说是最不稳定的,不过我觉得那不是真的你,真的你就是唱歌时那个样子——沉着、稳重、深情。”

      我只觉眼眶湿润,深吸一口气后,把蕙姐搂进怀里。

      “我爸妈这辈子都没这么理解过我,他们老说,我现在变了,不晓得知恩图报,变得自私自利……谢谢蕙姐!”

      “别看你平常看起来冷冷的,酷酷的,其实你比冬天的太阳还暖和。”

      蕙姐的体己话化解了之前的冲动与尴尬。我们挨着竹林往前走,慢慢又回到光亮中。我拖慢步子,身体里飘出另一个我,回望竹林阴覆出的方寸黑地,生出不舍。我侧头看蕙姐,她沉静的脸庞在夜色里更显光洁,我一笑,带着坦然的失落。

      我们在前方地铁口道了别。临走,她指了指我的脚:“天凉了,别再穿凉鞋出来,当心感冒。”

      我目送她在灯晕树影里远去。

      回到住处,泡了一碗面吃,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听新唱片;蜷曲着右侧卧,合着眼,情绪随歌声潮起潮落,不觉昏昏欲睡……如水月色透纱帘而入,朦胧中,那位包裹着绸缎黑裙的南方佳人,披着月华自窗口潜入,褪去丝袜,猫腰爬上亚麻床单,贴入臂弯,悄声说:“嘘,别急睡着,等我一起入梦……”

      留声机上黑胶不急不慢转着圈,黄铜喇叭送出哀怨缠绵的咏叹:

      “I'm a fool to want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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