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弱书生

　　段砚戌一回府，夜里又烧起来了。

　　若算起来，是在窗户那吹风受凉。

　　他下不来床，也不想烦请郎中，一日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着。

　　“…还听说那天夜里见了血，到半夜人就不行了，浑身滚烫，身子太乱没法给人看，捯饬一翻天都亮了，太医请过来看才好。今天又不行了，吐得厉害，吃不进东西，怕是送进去半条命了。”门外守着的老妈子闲来无事唠嗑。

　　“咱们将军干嘛偏爱这口，要我说肯定是这屋里的那个诱他，现在活该受罪。”

　　不知道是被吵醒还是给渴醒的，段砚戌躺在床上听了好一会儿嚼舌根。

　　实在忍不住才拖着身子慢慢下床，挪到茶桌边倒杯水喝。

　　再慢慢踱回床上坐着，越发污秽的话入耳就好像千斤重的石头压在心里，实在气不过。

　　大门砰地一声打开，两位老嬷嬷站墙根吓得一哆嗦，回过头瞧，段砚戌双手张开撑在木门上，气喘吁吁。

　　“你们进屋来，在我身前打量着聊啊，免得各有各的说法！”

　　他还想继续说，猛地捂着嘴咳嗽起来，连话都说不出口。

　　嬷嬷听得从心里觉得这病秧子不行了，怕他咳出血，再说是她们气的。

　　连忙说软话：“这这...公子不是，我们不是无心，都是我这个老不死乱吠的，您别放在心上。”

　　另一个老嬷嬷有眼色，上前要扶他进屋，谄媚道：“对对，都是我们这些老婆子嘴碎，今日见到您便知是余将军强抢，外头人都说余将军狂妄鲜廉寡耻真不假，若公子有什么尽管吩咐老奴，您大人有大量。”

　　段砚戌扶着门框咳得一刻不歇，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一手还紧紧地攥着嬷嬷的衣袖，攥得骨节发白，再难受也不放了她们去。

　　余骁在开封府里坐了一夜，左右巡使翻来覆去问是不是他指使举人毒杀，问不出什么所以然。

　　眼看着余骁要把开封府砸了，哪怕是太子兼开封府尹亲自坐镇也拿他没办法。

　　“这个余骁不能这么快就放了，好不容易落到我手上，拖着他，让底下的人搜他的证据。”

　　于是，太子请他耐着性子住几天，缺什么只管让小吏来讨。

　　巡使们客客气气地请他进牢里，还特地让人换上床、桌椅。

　　他只问一句话，“今日凭什么要本将军入牢笼？”

　　巡使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是有人检举，其他的一概不知。

　　而那下毒被抓的举子就关在隔壁，余骁本不认识，这小子倒先嘲讽起他。

　　“哈哈，堂堂大将军来陪我，真是托我的福啊。”

　　余骁可不惯这小子，随手拿出几块金子，让两个看守的小吏开门进去揍他一顿。

　　那人还喊着：“我最恨你们这些权贵，不把我们这些人的命当回事。”

　　半刻钟不到，那举人开口求饶，余骁笑了笑，拳头这东西教人做事就是快。

　　一个时辰过后，那举人站都站不起来了，却扯着嗓子喊：“我还有重要的线索要讲，我要见张巡使陈巡使。”

　　这小子在被官吏带走时，还冲着他笑，“听说你很喜欢那个段生，我去把他叫进来跟你作伴吧。”

　　没人能拦住余骁，包括开封府的牢狱，他把门撞坏了自己走出来，也不让太子为难。

　　说是自己要和这举人一起去审讯，来一个对簿公堂。

　　两位巡使真是被折腾得不轻，疲倦不堪。

　　“两位大人，余将军在牢里打我泄愤，他不让我说出从犯，我偏要说。”

　　“余将军养在府里的段生，我曾亲眼看到他往同届举人的饭菜里下毒。”

　　“那他为何自己也要吃下毒药，那本将军为何要报案？”

　　“栽赃陷害，你与察举派的官员一向不和，御史总是弹劾你。”

　　“我余某人一介武夫，向来不参与朝堂党派之争，看不明白这些东西。你说的这些证据在哪里，就凭你上下嘴一碰，咬住谁就是谁吗？”

　　“你们早就把证据都毁了，只有我这个人证。”

　　“呵，你别忘了你为什么会被关在牢里，你投毒已经板上钉钉了，还想攀咬谁翻案吗。”

　　两人吵得震天响，连两位巡使也插不上嘴，还是太子赶来，黑着脸，拍桌子怒喊：“行了。”

　　太子刚刚被官家训斥一番，问的就是这事，先问余骁之事证据确凿否？

　　太子说：“还需要些时日。”

　　再问他手下的将士可有安抚？

　　太子说:“将士们并没有什么不满。”

　　官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让太子赶紧放人。

　　“可是......”太子还想争辩。

　　“行了。”官家吼了一声，“平日里真是白教你了。”

　　太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开封府，听到还是没拿到余骁投毒的证据。

　　只能无奈将余骁放了，亲自送余骁回将军府。

　　在路上，太子特地说起，“听闻，余将军府上多了位读书人。”

　　“正是，是幼时认识的挚友，进京考试自然住在我府上。”

　　“听闻贵府没有厢房，你们日日竟是要住在一处的。”

　　他的将军府是漏风的，这些消息连太子都知道，“这等子闲话，日后太子殿下少听些罢，太子妃最近似乎特别爱花，听说东宫的新花匠貌比潘安，不知是不是有那个意思，想要替太子再要个风情别样的外室。”

　　“放肆，随意置喙主子，两位嬷嬷是想翻身做主子不成？”

　　段砚戌瞧着眼熟，猜他应是余骁口中的小厮。

　　年纪看着比他还小，小孩子模样，双手抱臂站在墙边，却又不怒自威。

　　两位嬷嬷倚老卖老，“墨饱，你爹见到老身还需要让三分薄面呢，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别以为小将军重用你，你可以为所欲为。”

　　“两位嬷嬷我是在救你们啊，满府都是将军的耳朵，你们编排贵客的不是，等将军回来，你说大人会看你们的三分薄面吗？”

　　“我们都是看着小将军长大的，服侍老将军、夫人多年，老奴信小将军会给三分薄面的。”

　　“借了一圈薄面，老嬷嬷你自己的脸面呢？”

　　老嬷嬷说不过他这张嘴巴，白了他几眼，走了。

　　太子尊驾一停在将军府前，顿时多了几双眼睛注视，瞧瞧是太子来抄家还是余小将军全身而退。

　　余骁下车前，还假意说：“本来应该邀太子进去坐坐，但想来太子应该更心急回去看看，微臣就先告退了。”

　　竹帘一放下，太子的脸就垮下来，攥紧拳头，气恼又无处发泄。

　　等登基了，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门口吃茶的探子看着余骁低头从太子马车下来，仍旧气宇轩昂，昂首阔步向府内走去。

　　“下了大狱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才一夜。”

　　“宠臣这名号，可不是瞎说的，看样子，连太子都要让一步。”

　　“官家为什么那么宠他啊？”

　　“这你都不知道？他母亲是官家同母异父的姐姐，算是官家的外甥。”

　　余骁还没迈过门槛，墨饱迎出来，“大人啊，您可算回来了。”

　　“今早全汴京城都知道您入狱了，凡是有品阶的官员都在打听，来了一波又一波。另，段公子又病了。”

　　余骁脚步一顿，墨饱连忙补上：“方才郎中瞧过了，是风寒。”

　　“定是昨夜风吹的，叫他胡闹。”余骁加快了脚步，嘴上喃喃自语，“说起昨夜，真可惜啊。”

　　余骁喜笑颜开推开房门，本以为能见到砚戌。

　　只见床中空荡，窗户大敞，窗纱飞散。

　　“人呢！”余骁质问。

　　墨饱瞪大双眼，连走路都费劲的人，居然还能跑了。

　　门外的侍女吓得连忙跪下，答道：“段公子在水榭亭。”

　　“越发胡闹了。”

　　余骁着急地赶到水榭亭，见他躺在春藤椅上，悠然自得睡着。

　　待余骁轻手轻脚凑近了，没成想，段砚戌幽幽地睁眼瞧他，第一句话便是“滚”。

　　余骁看了看墨饱，顾左而言它，“段公子可是吃过药了？精气神不错啊，还会发脾气了。”

　　墨饱接话：“想必是那两位老嬷嬷气的。”

　　“是吗？我这将军府漏得像筛子似的，想必有这些碎嘴子的功劳，墨饱你让人去查查。”

　　段砚戌突然开口，“将军，悠悠众口，堵不住的。”

　　原来心结在这啊。

　　“谁要堵住了，你是我挚友，在我府上养病光明磊落，是有心之人传龌龊之言，砚戌莫非也真认为自己是那供人取乐的小倌？”

　　这话段砚戌没接，默默地站起身，走了。

　　余骁没追上去，默默地躺在春藤椅上，“还是这个舒服啊，墨饱，你去弄些吃食来，饿了一夜。”

　　谁知，段砚戌竟又回来了，站在藤椅边上。

　　余骁瞧了瞧他，只好起身让他。

　　“砚戌啊，夜里牢狱是又冷又脏，他们审问我整整一夜，那小举子居然还诬告是我投毒，我怎么舍得对你投毒呢。”

　　正说着，余骁突然俯身抱起段砚戌，“水边湿气重，回屋陪我躺躺。”

　　连着几日，段砚戌沉默寡言，对什么都是恹恹的，提不起兴致来。

　　正巧，余骁送来好消息，城中揭榜，段砚戌中了，第二十三名。

　　“恭喜啊，段进士。”余骁笑得合不拢嘴，好似中榜的是他。

　　这样的喜事，段砚戌只能倚窗想着外头是什么样万人空巷的场面，他没见着。

　　余骁给他系上披风，“走，今日是你的大喜，你该自己亲眼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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