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7.

　　迟煦和宋施踏进门卫室，迟煦顺便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离早自习下课还有两分钟，这意味着他们走到教学楼门口正好下课。

　　迟煦对此非常骄傲，果然熟能生巧，遭遇六朝被蛇咬——踩点技术就是愈发精进可靠。

　　反观宋施，大概还处在“记名罚站班主任领人”的提心吊胆中，把头埋得很低，迟煦便直接走在了他的前面，把他挡在身后。

　　眼看离一楼大厅越来越近，宋施突然伸手——抓住了迟煦一截衣摆，欲言又止：“……”

　　迟煦刚要迈出去的左脚收了回来，扭头对他说：“宋施，这个点老师都去吃早餐了，不会在门口查人的。”

　　话音刚落，旁边几个搞完公共区的同学就和迟煦打招呼：“诶呦这不迟煦吗，早自习又没来啊？”

　　“嗨呀，迟哥，今天又吃的什么？”

　　迟煦泰然自若地接腔：“就小吃街里面那家三鲜粉店，之前还没吃过。”

　　“我也没吃过，怎么样？”

　　迟煦评价道：“还挺不错的，难怪饭点那么多人排队。”

　　“你快别说了，我今天早上就两个烧卖一瓶酸奶，”有人哀嚎：“大课间还要开联考动员会，又不能去小卖部买泡面了。”

　　“得了，我看你第一节下课就会去。”迟煦顺手拿过他手里的垃圾钳，递给宋施：“你拿着吧，宋施。”

　　“？”宋施抬眼盯着他，不明所以。

　　“等下跟在我们班同学的后面，”迟煦俯身凑近他，压低声音：“和他们一块上去。”

　　看宋施的表情，似懂非懂——迟煦也没再多解释，似笑非笑地绕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把他轻轻往前推了推。

　　事实证明迟煦经验丰富，大厅并没有老师查人，直到八班所在的三楼他们都畅通无阻。

　　宋施绷紧的神经此时终于松懈下来，打算把垃圾钳还给迟煦，楼梯间拐角抽烟打电话的一位中年男老师忽然转身：“……”

　　陈东升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掸烟灰的手一顿：“……”

　　宋施宛若炸了毛，悬着的心总归是与世长辞。他僵在原地，结结巴巴和陈东升打招呼：“陈……陈老师。”

　　迟煦已是身经百战，对眼前的风雨欲来不改形色，站直立正，也跟着叫：“陈老师。”

　　“……”陈东升和他大眼瞪小眼，半晌掐了烟，气不打一处来地丢地上：“装模作样！第一节下课来我办公室！”

　　完全在迟煦的意料之中，迟煦垂眼走神，低头端详起陈东升那双落满粉笔灰的，皱痕层层叠叠的皮鞋。

　　他搞不懂为什么一截又软又短的烟要被陈东升翻来覆去地碾压踩踏，这实在是太过残忍——让他怀疑陈东升可能把这根烟当成了自己的脸。

　　“宋施啊，”陈东升又开了口，这次转向了宋施，脸色还是很臭，但语气和蔼了不少：“你们班等下就是数学课，我要用多媒体，快上去准备吧。”

　　“好、好的。”

　　宋施不住点头，说罢以逃逸的速度奔上楼梯——爬了几阶又匆匆忙忙折返，冲到迟煦面前，飞快地把那柄垃圾钳塞进他手里。

　　迟煦愣住，眼巴巴望着他。

　　“……”宋施的眼底此刻写满了感激与悲壮——但更多的是悲壮，与迟煦对视的时候好似在同他诀别。

　　他不舍地最后看了迟煦一眼，随即一溜烟，眨眼就跑没影了。

　　迟煦：“……”

　　“……傻站着干什么！”

　　陈东升在他旁边呵斥：“地上那么大个烟头看不见？还不快夹起来！”

　　8.

　　第一节课下课，迟煦起身去陈东升办公室。同桌刚趴下准备补觉，顺嘴问了句：“迟哥，干嘛去？”

　　“去办公室挨骂。”迟煦以手抚膺，长叹一声：“迟到被老陈抓了。”

　　“啊？”

　　“你什么运气啊迟哥，老陈今天早自习都没来点人，这都能被抓。”同桌来了兴致，抄起一张英语周报，也跟着起身：“正好，我去办公室问几个语法，和你一块呗，迟哥。”

　　迟煦特无语地看他一眼，但没拒绝，两个人一起去了办公室，陈东升刚下课，老花镜架鼻梁上，对着泡了茶叶的玻璃杯吹气。

　　一看迟煦走近，陈东升的表情瞬间就阴沉下去。

　　“我看你走进来还挺威风，”陈东升阴阳怪气：“不知道的以为我叫你过来是为了夸奖你鼓励你鞭策你，还没出成绩就提前祝贺你恭喜你。”

　　迟煦自认理亏哪敢说话，双手老实地别在背后，听陈东升劈头盖脸：“我说你，联考还有几天？现在也没看你多重视！”

　　陈东升屈起手指用力叩着桌面：“仗着自己在平行班当第一觉得很了不起？又是打球又是迟到，你哪怕拿出点态度让我看见呢？”

　　迟煦低声下气，点头称是。

　　陈东升进入中场休息，抓起杯子喝了口水，低头呸地把茶渣子吐迟煦旁边的垃圾桶里：“这次联考，别说进第一考场，你养老的第二考场小心别给我掉出去了！”

　　一番批斗终于来到尾声，陈东升桌子一拍，铿锵有力地宣布：“你今天迟到，回去必须给我写检讨，不少于一千字！”

　　“……啊？”

　　迟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终于给出了挨骂那么久最大的反应：“怎么还要写？”

　　“……什么怎么还要写？”陈东升看他一脸茫然，怒火又蹿上脑门：“你还好意思问我？迟到是态度问题作风问题！非常严重！”

　　陈东升缓了口气，自认善解人意地补充：“鉴于联考在即，你就联考结束后一周内交给我吧。”

　　他沉吟几秒，又添一句：“如果掉出第二考场，再加一千字！听见没有？”

　　迟煦喜提有史以来的第七次千字检讨，踏出办公室的门，突然有了些千帆过尽的悲凉和沧桑，甚至想回去找陈东升讨几张数学卷子聊以解忧。

　　同桌从在办公室里面就开始幸灾乐祸，回教室的路上笑得前仰后合：“迟哥，这下你无论考场还是检讨都要保二争一了。”

　　“你是不知道，刚才老陈一看见你，脸变得比他改卷子时翻答题卡还快，乐死我了。”

　　“……我确实不知道，”迟煦一扯嘴角，从校服口袋里伸出手，回敬他一拳：“谢谢你告诉我。”

　　三楼的办公室是语文年级组，迟煦和同桌还在下楼梯，就看见门口站着实验班二班的班主任，正和一个学生谈话。

　　迟煦瞧背影都知道那名学生是谁，脚步不由得停下来。

　　二班班主任亲切温柔地询问：“宋施，今天怎么迟到了？”

　　迟煦看着宋施的后脑勺，不难想象出此时宋施脸上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听见宋施说：“对不起老师，我把闹钟订错了，所以……所以睡过了。”

　　“什么理由？”同桌吐槽：“这能信？”

　　二班班主任安静了有好一会儿，迟煦索性装作要进办公室对面的男厕所，绕到他们身侧，屏息凝神洗耳恭听。

　　“宋施啊，”二班班主任开口了：“昨天学太晚了吧？”

　　特别惊世骇俗的发言——迟煦感觉自己那看热闹的同桌下一秒就要碎掉了。

　　二班班主任依旧如沐春风：“晚上还是要注意休息，保证睡眠，别太辛苦了。偶尔多睡会儿，也没什么关系的。”

　　“……牛逼，”同桌听了半天，不免打抱不平：“都是迟到，凭什么迟哥你被老陈骂，而人家……”

　　“我被骂，”迟煦打断他，言辞恳切，不是反话，也没有丝毫怨怼不满，超脱又释然：“是因为我活该。”

　　“？”

　　同桌泛起一阵恶寒，看他的表情有几分震惊。
　　“而人家……”迟煦话锋一转：“人家是年级第一，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偶尔迟个到怎么了，一没伤天害理二没伤风败俗。”

　　“……”

　　同桌脸上写着四个大字：“有病去治”。

　　上课铃响起，话题终止。迟煦拍了拍他的肩，若无其事：“走了。”

　　如果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天平，那么迟煦当然希望所有的偏爱，都倾向宋施的一边。

　　9.

　　“雨，下大了！”

　　“……”迟煦从语文书里抬头，百无聊赖地看向窗边——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微风把窗帘吹得鼓胀，阳光裹着婆娑的树影斜斜地洒进教室。

　　同桌拿着一沓卡片，接着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朗诵：“理应是你在屋里！但我怕！你被其他东西淋湿——”

　　“……”迟煦被他念得太阳穴发疼，打断施法：“你到底在读什么东西？”

　　“岁月之类！人群之类……”同桌意犹未尽地收尾，用“大惊小怪”的眼神瞥他：“作文素材啊。”

　　他抽出张卡片往迟煦面前一亮，最下方黑体加粗写着：名句关键词——理想，坚守，追求自由。

　　“……好，”迟煦哑口无言，换了本英语书继续看，没三秒钟便败下阵来：“天杀的，到底是哪个校领导让我们在家长会这天特地来学校自习半个上午？”

　　“谁知道呢，月假就两天，直接损失八分之一，”同桌抄起自己的英语高频3500词，翻开第一页，激情澎湃地继续：“abandon！abandon！abandon！a-b-a-n-d-o-n，放弃！”

　　家长会九点开始，过了这节早自习，还要再自习两节课。整个教室怨气冲天，浑水摸鱼的篇目单词背记声和偷梁换柱的抱怨辱骂齐飞。

　　“abandon，放、放……呃，”同桌死记硬背无果，明智地半途而废：“我都不敢想象下午哥几个在游戏厅里该有多幸福——哎迟煦，晚上他们说还订了KTV包厢，你去不去？”

　　“算了吧，我五音不全，”迟煦从包里翻出自己连夜写的检讨——大清早为了避免迟到塞得匆忙，纸张边缘已经皱得惨不忍睹：“别给你们逮着把柄笑一辈子。”

　　“妈呀这什么。”同桌凑上来，定睛一看：“我靠不会吧，你都进第一考场了，这检讨老陈还要你交？”

　　“谁知道他，”迟煦看着墙上的挂钟，掐表倒数，一张脸苦大仇深：“我昨天放学回家才想起来还有个检讨，写到三更半夜。”

　　下课铃终于不负众望地响起，班里排山倒海地卧了一大片。迟煦把检讨叠了囫囵放兜里，去办公室找陈东升。

　　陈东升正在对家长会的PPT进行最后修改，玻璃杯照例摆在右手边，见来人是迟煦，下意识就想骂两句：“啧我说你……”

　　转念又想他联考闯进年级前三十的伟大创举，话到嘴边硬生生拐了弯：“来干嘛？”

　　迟煦话不多说，从口袋掏检讨，刚扯出纸张的一角，陈东升突然想到什么：“噢对了，上周我不是要你写检讨吗，看你联考成绩不错，给你免了吧，不用写了。”

　　迟煦：“………………”

　　“所以来找我什么事？”陈东升炫开杯盖嘬了口热茶：“想让我开家长会的时候特地表彰你？那我可不会专门为你做一张PPT。”

　　“……没呢，”迟煦不动声色地把检讨又塞了回去，那股千帆过尽的悲凉和沧桑涌上心头。他眼一闭，深呼吸：“您能给我几张数学卷子吗。”

　　陈东升看他像看什么天外来客：“你缺草稿纸了？”

　　“。”

　　迟煦的沉默震耳欲聋，竭力维持面部表情：“……不是，我就想着等下两节课自习，月假也没布置作业，刚好可以做。”

　　“……”陈东升将信将疑，在“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升起”和“迟煦居然主动找自己要题”中纠结许久，最终伸手往桌上堆积成山的资料里抽出一本套题卷：“整本都给你，够不够？”

　　“够够够。”

　　陈东升乜他，语气严肃：“你最好别给我发现你真拿去打草稿。”

　　“怎么会。”

　　迟煦有气无力地赔笑，心中负屈含冤又百口莫辩，开始反思自己在陈东升眼里究竟是怎样罪孽深重大逆不道的形象。

　　“实在要打，就拿这些打，”陈东升拉开了抽屉，拿出一沓厚厚的答题卡，慷慨递给他：“二班不要的，平时小测完就全丢给我了，你拿去吧。”

　　“呃老陈我不……”

　　——我不接收您的废弃垃圾。

　　迟煦刚打算拒绝，视线往下扫过，第一张答题卡的姓名栏中，隽秀的字迹清晰端正，明晃晃跳进他的眼里——宋施。

　　“谢谢老陈。”反应两秒，迟煦忙不迭接过，把答题卡严丝合缝地搂怀里，情真意切郑重其事：“我非常需要您赠予的草稿纸。”

　　“谢什么，”陈东升大手一挥：“等下班里同学有要的，就分出去知道吗。”

　　“知道知道。”迟煦抱着卷子和答题卡走出办公室，边朝教室走去边拿两根手指在答题卡里扒拉——这里面起码包括四次小测，除了第一张，其他几张的搜寻明显有难度。

　　“迟哥你拿了什么好东西回来……我靠，那么多草稿纸！”

　　那沓答题卡在迟煦还没走进教室就被敏锐地发现，在呼朋唤友的迅猛攻势下宛若经历一番蝗虫过境，不到十秒钟即哄抢而光。

　　“……”

　　迟煦在夹缝里艰难求生手忙脚乱，致力于不让每一张宋施的答题卡外流：“好好好你们谁想要就多拿点——等一下那张给我放下！我再拿十张给你，那张别扯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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