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4.
　　他们出了校门，穿行在人潮攒动车流的街道之中，往地铁站走。商铺的灯牌五光十色变幻莫测，斑驳地照在迟煦脸上。

　　宋施偷睨他。

　　与宋施的文秀书卷气不同，迟煦是那种标准正统的好看，剑眉，深眼窝，鼻梁直而挺拔，轮廓线条利落，就是不笑的时候老让人觉得凶。

　　但宋施知道，迟煦脾气好性格随和，一点都不凶。

　　“宋施，”迟煦双手插进校服裤兜，突然开了口：“我想起来，哎。”

　　他的话音蓦地止住，尾音短而轻，似感慨，又似叹息。

　　“我很久没和你见了。”迟煦继续说，“也很久没和你一起回家了。”

　　宋施初三时，家里就给他放学安排了补课，升入高中后又一直在实验班，高一无论是上课作息还是放假安排都和迟煦的班不太一样，迟煦就是想见缝插针也束手无策。

　　他的语气里带了点幽怨和惋惜，而宋施向来是一根资质上乘的木头——压根没品出来，只顺着他的话回答：“感觉大家的学业都很忙。”

　　“宋施，”迟煦顿了顿，直截了当：“以后放学我们能一起回家吗？像初中一样。”

　　“……迟煦，对不起啊，”宋施停下来，表情为难：“其实，其实我上高中后就搬家了。”

　　“现在坐的三号线，城西方向。”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寂静。

　　迟煦家在城东，也是三号线，和宋施南辕北辙。

　　“没事，”迟煦笑着说：“你道歉干什么啊，我也就随口一提。”

　　他看见宋施明显松了口气。

　　两人过安检进了站，还在楼梯上，宋施的地铁刚好到站停靠。他们对视一瞬，迟煦刚要开口，宋施却抢先：“迟煦，我等下一趟吧。”

　　“好。”迟煦踩下最后一节台阶，余光看向站台上挂着的电子显示屏，距离城东方向的地铁到站还有三分钟。

　　地铁站里人头攒动，大多都是附中的学生，陆陆续续在站台门前排好了队，城东城西各有归属。

　　迟煦和宋施站在中间，谁也没再迈步，来来往往的人潮和他们擦身而过，两个人挤在一起，宋施比迟煦矮了一截，迟煦稍微低头，他毛茸茸的发梢就戳着迟煦的下颔边缘，细细密密泛着痒。

　　“宋施，”迟煦状似不经意：“你是不是不常用微信？”

　　“什么？”周遭嘈杂，宋施险些没听清：“确实，确实不怎么看。”他的微信里没什么人，因此不刷更不发朋友圈，一般也只用来和家人还有补习老师联系。

　　“嗯……”宋施想起来什么，抬头望向迟煦：“迟煦，你是不是没加我？”

　　“？”

　　迟煦兜头被甩了口大锅，懵逼地掏出手机，调出宋施和自己的聊天页面，往他面前一亮，眼皮一耷拉，无奈又无辜：“可我初中就加了。”

　　迟煦初二时拥有自己的第一部手机后，算起来宋施还是他除了父母之外加的第一个微信好友。

　　“不……不是，”宋施定睛一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是这个！”

　　“？”

　　不是什么？迟煦汗流浃背毛骨悚然——难不成他加的这个从始至终都不是宋施？他在这个荒谬的念头持续发酵前及时止损：怎么可能！

　　“不是这个号。”宋施则对迟煦翻天覆地的心理状态全然不知，有惊无险地把话说完：“迟煦，这个微信号我初中毕业后已经很少用了。”

　　他慢条斯理地解释：“因为，因为之前的手机号实名登记的是我妈妈的名字，我后来换了新手机号。”

　　“原来是这样。”迟煦顺水推舟，又扬起自己的手机，递向宋施：“确实没加，那加一下吧。”

　　他微顿，继而又说：“宋施，我扫你。”

　　“好。”

　　宋施掏出手机，看得出来他确实不怎么用微信，找二维码名片都不太娴熟，好一会儿才把手机放到迟煦手机下面。

　　滴的一声，迟煦的手机跳转，出现宋施的个人信息。他们身后轰鸣闪过，伴随一道骤然亮起的光，空间内人群重新流动奔涌，机械女声温柔甜美：“开往城东方向的列车即将进站……”

　　“行，申请发过去了。”迟煦把手机塞进口袋里：“你有空就通过吧，宋施。”

　　地铁停稳，站台门咣地打开，身穿附中校服的学生们鱼贯而入。

　　迟煦还是没有动，直到机械女声开始提示“车门即将关闭”，才对宋施说：“我先走了宋施，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那，那再见，迟煦。”宋施捏着手机，温声回应：“你也是。”

　　迟煦迈开腿，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扭头对他说：“宋施，到家可以给我发条消息吗？”

　　他勾起嘴角，若无其事：“如果记得的话。不记得也没关系。”

　　5.
　　“上一季度的销售额确实还可以，”朱玉躺在沙发上，端详自己新做的法式美甲：“下一季度的话……”

　　啪嗒一声屋门打开，迟煦低头走进玄关，手撑着隔断柜台，弯腰换鞋。

　　“不说了，儿子回来了。”朱玉见是迟煦，三言两语挂了电话，坐了起来。

　　“怎么不继续打了，搞得我好愧疚，怕你损失一个亿。”迟煦把挎包取下来丢沙发上，口袋里手机蓦地振动两下，他拿出来，看见新增置顶——AAA宋施刚发来的一条消息：“我到家了。”

　　“之前不是说好了，你在家我就不谈工作，”朱玉道：“而且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也就和朋友聊闲天突然说起……”

　　朱玉的话音戛然而止，蹙眉打量起自己那盯着手机莫名其妙开始咧嘴傻笑的儿子。

　　迟煦好像根本没有表情管理的概念，打字打得眉飞色舞。屏幕的冷光从下打在迟煦的脸上，与他的八颗大白牙相得益彰——在朱玉的眼里，是那么森然，离谱，诡异。

　　问题不是她的儿子笑了……问题是她的儿子，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

　　【迟】：好巧，我也刚到家。

　　【迟】：早点休息！晚安。

　　“妈你怎么不说话？”迟煦回完宋施，感受到气氛莫名凝固，放下手机撩起眼看她，试探道：“……你又发现我疑似长残了？”

　　“……”朱玉自动屏蔽他的胡扯，开门见山：“你今天为什么这么开心？”

　　“是吗。”迟煦对此表示惊讶，张口就来：“其实你有没有觉得，我每天都很开心。”

　　“噢，”朱玉若有所思恍然大悟，说罢用力往他背上猛拍几下，干笑两声：“还真是。”

　　迟煦躲闪未及，被母爱的沉重直接压弯了脊梁，大丈夫能屈能伸，连忙求饶，险些被口水呛到：“咳——妈妈妈妈妈妈！！！”

　　朱玉懒得搭理他，进厨房给他端出今天的夜宵——紫菜鸡丝小馄饨，啪一声撂桌上：“不想说可以不说，再虚头巴脑糊弄我明天没得吃。”

　　迟煦这孩子打小就有主见——也打小就有秘密。朱玉的教育理念超前大胆，对迟煦的成绩都鲜少过问或干涉，只要不违法乱纪，迟煦自己健康快乐有分寸就行，毕竟生活的苦无关学历高低，不管走上哪条路，要吃的人逃不掉，早晚问题。

　　例如她至今都没搞明白迟煦的初中为什么会优哉游哉过了两年，却在最后一年发狠考上附中，别人管这叫“收心”和“觉醒”，朱玉静观其变，得出不敢苟同的结论。

　　至于真实原因，迟煦不说，她也就不问。

　　她一向容许迟煦有自己的主见和秘密。

　　迟煦认错态度良好，在朱玉的默许下连滚带爬去餐厅吃夜宵。

　　偏偏吃着吃着又老觉得少做了什么事，遂打开手机，找好角度，对着紫菜鸡丝小馄饨认认真真拍了一张，把照片发给宋施。

　　出乎意料地，“不怎么看微信”的宋施这次竟然秒回。

　　【AAA宋施】：看起来就很好吃。

　　【AAA宋施】：[引用内容：早点休息！晚安。]不好意思！刚才没看手机。你也是，晚安。

　　迟煦暗想这和隔了半个月的回复比才到哪跟哪，随即心满意足地拿起勺子风卷残云，顺便喝完了碗里的汤。

　　他去洗碗，从厨房出来见朱玉敷了片面膜，重新躺回沙发看手机。朱玉瞥他一眼：“我看你班级群发的，说下周要开家长会？”

　　“就因为过几天的九校联考呗，学校很重视。”迟煦绕到沙发一侧拿包，准备进房间：“爸出差肯定回不来——妈你有时间去吗？”

　　“怎么没时间？”朱玉喜形于色地打开购物软件：“你知道我等这个置办新衣服首饰的理由等了多久吗？”

　　“难道没有这个理由你就不……”

　　迟煦适时闭嘴，装作没看见朱玉横过来的一记眼刀。

　　6.

　　翌日早，迟煦被朱玉叫醒。

　　“早上好儿子，”朱玉优雅从容，笑语盈盈：“或许，你想不想知道现在几点了？”

　　她拿起迟煦放床头柜上的手机，摁亮，生怕儿子看不清，体贴地往他跟前送，就差拿强力胶把手机粘迟煦的眼珠子上。

　　“……”迟煦只粗略扫了一眼，平静且自暴自弃地把头缩回了被窝——离早自习上课还有五分钟。

　　朱玉站在房间门口，抬高音量：“提醒一下，如果想搭妈妈的顺风车，那么你还有十分钟。”

　　“……”

　　逃避现实果然不可取，迟煦半死不活地掀开被子，手脚麻利地脱换衣服刷牙洗脸。

　　二十分钟后，朱玉开车到达离附中最近的一个路口。迟煦困意未消，靠着椅背哈欠连天，在打第四个哈欠时被忍无可忍的朱玉赶下了车。

　　“……”迟煦迎着升起的朝阳打完第五个哈欠，吊儿郎当走在路上，开始思考起今天的早餐应该吃什么。

　　生煎有点腻，附近又没有好吃的面包店，油条豆浆对这个时间充裕的早晨来说稍显草率——嗖一下，一个身着附中校服的人影从迟煦身旁闪过，疾步朝紧闭的附中校门走去。

　　早自习已过半，这个点还在路上的附中学生寥寥无几。迟煦正暗忖是哪个和他一样睡过头的倒霉蛋，视线正中就跳入自己昨晚刚掂量过的黑色双肩背。

　　迟煦震惊万分难以置信：“……”

　　那是……宋施？

　　与自己的闲庭信步不同，宋施则展现出一个高中生在迟到后应有的正常素养：慌张，紧迫，如临大敌，争分夺秒。

　　迟煦几个箭步冲上前，在宋施踏入门卫室的千钧一发之际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领。

　　“？”宋施猝不及防，先是感到后颈一凉，随即自己整个都被人提溜起来，紧接着往后倾倒踉跄好几步，撞进身后那人的怀里。

　　“早上好宋施，”迟煦的胸口被他的书包砸中，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把宋施松开，语气戏谑：“大学霸也会迟到吗。”

　　宋施在他面前站稳，脸色通红，不知道是方才一路小跑急的还是现在臊的，欲哭无泪地嗫嚅：“……闹钟订错了。”

　　如果不是门卫室外翻新不久的柏油路状况良好，迟煦怀疑他能当场找条缝钻进去反省三天三夜。

　　“没事，”迟煦安慰他：“偶尔迟到一次也不影响……”

　　“是第一次。”宋施垂头丧气地纠正。

　　“……好，”迟煦虚心听取：“没关系的宋施，凡事都有第一次，你就当增加人生经历呗，况且第一次迟到也不影响学习成绩的。”

　　宋施看起来依旧垂头丧气，但接受了迟煦的安慰：“嗯。”

　　他微微振作，抓起书包肩带：“不说了迟煦，早自习还有半节，我先进去了。”

　　“哎哎哎——”迟煦见他还要进门卫室，连忙又拽住了他的后衣领，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回来：“宋施，你吃早餐了吗？”

　　“……没。”宋施回头，不解地看他。

　　“那你进去干什么，”迟煦的神情比他还不解：“早自习下课食堂就不卖早餐了，今天大课间还要开联考动员大会。”

　　宋施皱起眉，还是没懂他的意思。

　　迟煦缓缓道：“除了剩下的半节早自习，难道你还有时间吃早餐吗？”

　　“？”

　　宋施瞪大眼睛，世界观遭到了不小的冲击。

　　看宋施的反应，这大概是他遵纪守法的人生里第一次听见这样离经叛道目无王法的话，而当事人迟煦云淡风轻，显然觉得自己的这番言论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你知道你现在走进去，会发生什么吗。”迟煦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他。

　　“……”宋施诚实地摇头。

　　迟煦俨然一副过来人的成熟，口若悬河：“首先，你会在教学楼门口被拦下来登名字扣分，接下来，他们并不会让你上楼进教室，而是罚你在楼下大厅站到早自习下课，等班主任前来认领。”

　　宋施目瞪口呆，从扣分到罚站最后到班主任认领——每道程序对他来说都算得上罪大恶极。

　　“而如果你旷了这节早自习，选择去吃一顿悠闲又丰盛的早餐，”迟煦循循善诱：“不会扣分，也不会罚站，最多被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批评两句。”

　　——这就比较不痛不痒，毕竟他脸皮厚，而宋施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多半也能被宽容。

　　宋施的神情已经变得有些犹豫，迟煦清清嗓子，字正腔圆地继续：

　　“对了，如果你现在进去，你的名字还会在楼下电子大屏上播放一整天，让所有路过的人都知道你迟到了，如果运气不好遇到年级主任抽查，”迟煦点到即止，讳莫如深：“还会，嗯。”

　　“会怎么样？”宋施在短短几分钟内接连被打开了几扇新世界大门，求知若渴。

　　“会喜提一千字检讨。”迟煦面无表情，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过往，“比如我，从高一到现在写了六次，操。”

　　宋施看起来像被震慑到了——不知道是因为主任抓到就喜提一千字检讨还是因为迟煦竟然写过六次。

　　总之迟煦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对门卫室望而却步，而迟煦本人的形象此时此刻变得异常伟岸，他忍不住往迟煦身旁靠了靠。

　　“……”

　　迟煦挑眉，把他往附中旁边的小吃街带：“走吧大学霸，偶尔放肆一下怎么了？想吃什么早餐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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