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柯]明日之城

　　Chapter 3

　　如果故事还有第三种开头方式，那一定是这样。

　　赤井秀一八岁那年，赤井玛丽决定收养一个女孩。

　　如果世界上有个不适合做母亲的女人的排行榜，赤井玛丽应当在至少前十的位置占有一席之地。这个有着军方背景的女人结婚前就已经在MI6爬到了00部，持特例批准外杀人许可，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还奋战在外勤第一线，直到赤井务武也不得不递交了休假申请，亲自回家看管他行动力过高的夫人，以防止赤井秀一还没出世就不幸死于意外流产。

　　可能是上帝也对此深表同情，赤井玛丽当时膝下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不是说男孩就可以缺少照顾，但至少生理学上说，多数时候他们比女孩少些敏感的情绪，对作风强硬的抚育方式更能接受，也更容易习惯自家地窖里堆积的枪支弹药。赤井秀一六岁那年就成功从自家弟弟嘴里抢救下过一个差点被引爆的手榴弹，并在上小学前先被灌输了一肚子枪支火药和家庭用安全掩体之类的可疑知识。

　　但现在是一个全新的情况。

　　赤井玛丽决定收养一个女孩，态度坚决，谁劝也不听。作为没有家庭大事参与权的未成年，赤井秀一唯一能知道的就是某个周末他的父母一起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赤井务武怀里多了个小女孩，皮肤奶白，头发浅金，正蜷缩着趴在男人肩上睡得昏天暗地，而紧随其后的赤井玛丽拎着行李箱大马金刀地跨门而入，见到自己的大儿子，也只冷静地点点头。

　　“这是罗莎，”她轻描淡写地道，“罗莎莉亚·卡尔。”

　　如此突兀又平淡的家庭人口增员方式引发了许多不良影响，年仅三岁的赤井秀吉一度以为小孩都是从超市货架上长出来的，多一个兄弟姐妹就像是出门采购一样轻而易举；而相比之下，已经在学校上过生理卫生课的赤井秀一则想得更复杂些——入驻他家的女孩金发碧眼，彻头彻尾西方人种的长相，脾气却远不如一般欧洲姑娘活泼，进驻三天能不发一言，神情里常带与赤井玛丽如出一辙的高冷，唯一称得上交流的是在过道里狭路相逢时简略的目光交汇和点头。

　　种种证据叠加不由得人不去多想，于是本着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答案的福尔摩斯精神，赤井秀一坐在自家客厅里把蛛丝马迹翻来覆去地排查一遍，终于恍然大悟：

　　——这怕不是赤井玛丽在外的私生女。

　　如果他当时把这个结论广而告之，很难判断会率先把他屁股打开花的是赤井玛丽还是赤井务武，也许两者皆有，由此可见推理着实是门需要经验积累的实操艺术。不幸中的万幸，在他来得及扩大影响之前，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打他身后路过，要说寡言的人都有双善于观察的眼，罗莎莉亚的视线无意扫过笔记本的末尾，两秒之后，她原地停步。

　　赤井秀一没动，罗莎莉亚的脚步声其实很好辨认，比成年人轻，比不知事的孩童静，在这家里只有一个，要辨别出来不难，但在此之上难以处理的是如何对应，所以他按兵不动，直到背后的声音响起，于同龄人中略显沙哑，带一点戏谑。

　　“很精彩。”她说，“不过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亲爱的福尔摩斯，我们其实同龄？”

　　……哦，这就有点尴尬了。

　　显然无论赤井玛丽有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她都没法超越生理极限，在一年之内生下两个不同男人的孩子，刚成型的推论瞬间分崩离析，但赤井秀一面不改色，下手又稳又快，用马克笔将那行结论毁尸灭迹，然后才回过头，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这就是你不愿意叫我哥哥的原因？”

　　不得不说他很会抓重点，以至于若干年后出现在他人生里的上司下属同级都对这点感同身受，大家众口一词，希望赤井探员不会聊天就不要聊天了，或者干脆把自己的天赋带往审讯间，在那里继续为正义事业添砖加瓦。但仅仅在当时，在他还没有离开幼年的温暖巢穴的时候，所见的人都不热衷拐弯抹角，而更擅长迎难而上，于是那个明亮的夏日，仰起的视角里罗莎莉亚安静地垂下眼，金色的长发纠缠地绕过肩膀，拢住半圈阴影。

　　踏进赤井家门三天，他们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对视，从头到脚，不偏不倚。是夏日，午后的客厅里有挥之不去的暑热，明亮的光线在地板上拖拽出白炽的痕迹，冷色的虹膜却在攀升的热度中投下绿荫般的清凉，该说是心照不宣，两双类似的绿眼睛撞在一起。

　　半晌。

　　“不如这样，”

　　罗莎莉亚直起腰，双臂环胸，似笑非笑的弧度里加一点恶质，像是牢固的面具忽然剥落一瞬，她的面孔生动而明晰。

　　“你来叫我姐姐。”

　　回忆像脑海中短暂亮起的星火，随着抖落的烟灰重归坚实的大地。

　　赤井秀一吐出最后一口白雾，然后熄灭手中的烟，决定对命案现场保留一点为数不多的尊重。转动视野，河岸旁的大型起吊机似乎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上面的工作人员一脸懊丧地跳下来，再远一点，剩余的几辆打捞设备早已安分地收起了摆臂，以静默的姿态立在公路一侧。

　　冬日的英格兰惯于湿冷，连烟卷的纸制外皮都沁得潮软，他收回视线，随手将其揉成一团塞进衣袋，又翻出手机，点亮待机界面。

　　九点二十五。

　　“差不多到时间了。”

　　背后传来凯文的搭话，赤井转过头，被平原和日光宠坏的美国人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跋涉而至，“有什么发现吗？”

　　“不多，”收起手机，赤井秀一抬起手，指指脚下，“和调查报告的结论一样，这里的地势很陡，如果是从对岸滚落的话，尸体上应该免不了擦伤撞伤，但事实是没有，加上尸体被发现时的平整地面，顺流而下的尸体因水势收缩而搁浅是个合理的推测。”

　　“我想也是，这里就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调查价值还不如去找发现人聊聊——假设当地警署愿意让我们见他的话。”

　　凯文叹着气道，终于走到同伴面前，抬眼望望沉郁的天色，对岸的树影影影绰绰地盖下来，与脚下杂乱的草叶融为一体，他忍不住摇了摇头，“真够阴森。”

　　“不稀奇，”赤井随之挪动脚步，心不在焉地附和，“英国纬度高，有些地方冬天的日照时长只有四五个小时。”

　　“你在开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

　　他们踩着草叶和积水朝岸上的沙地走，从河滩下方看，靠近公路的一侧已经有三五人影聚集，能看见刚刚抵达时见到的警长戴维斯，头发花白但精神奕奕，旁边是朱蒂，看来平日里饱受高跟鞋锤炼的女性探员在对付泥地上多少有些优势。剩下的就该是即将引荐的“英方管理人员”——两个，男人站在女人身后半步的位置，视线拘谨地放在女人侧脸上。

　　“啊哈，”凯文低声道，“女王陛下驾到。”

　　赤井因此发出点压抑的笑声——她看起来确实是那种类型，从过去到现在都是，但也不能说完全没变，他仰起头，再一次进行扫视，十年不见，她比记忆中长高少说十公分，大约齐腰的金发被发绳绑起，在后脑束了个牢固的高马尾，背对的角度看不清神情，只能从其他人脸上窥出谈话氛围不错，再走近一点，朱蒂包含同情的语调先声而至。

　　“……死者虽然曾经有过一段婚姻，但父母早亡，又终生未育，因此确认死亡的签字只能移交给我们。我不太清楚英国这边的规定，但如果能让我们的人亲眼见见死者的话，应该会比较方便我们的工作进程。”

　　然后才是她的声音，沉浸在晨雾悠长的调子里，一种并不装腔作势的平静：“只是查看尸体的话，并没有那么繁琐，只要我们的鉴识人员也在场，戴维斯警长会安排的。此外，如果没有家属需要再次实地考察的话，我们今天下午应该就会撤离驻扎人手，毕竟是在巴德尔立的案，而这里的警力应付这种案子还是吃力的，”

　　“我能理解。”朱蒂和善地点头，“不过，不能申请人手补充吗？”

　　“以目前的案件规模而言，很难，”她不紧不慢地答，“毕竟只是一桩杀人案而已，也许在政治层面上有些棘手，但没有证据显示它会持续性地产生社会危害——它又不是你们常常处理的那种连环杀人，很快就会有下一个受害者出现，是吗？”

　　一个些微的停顿，新人探员迅速扯出标准的微笑：“不，当然不是，我们的职责范围要广得多。”

　　“不过这是个常见的误解。”

　　凯文选择在这个时候加入对话，剩下的路程只有十几米，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颇感兴趣似地对她眨眨眼，“我得说，多亏了我们文娱行业坚持不懈的宣传。fbi距离民间改名连环杀手杀手只有一步之遥。”

　　她于是笑笑，冷淡而克制地：“也许正是如此，这位先生。”

　　话题被轻飘飘地揭过，她微微侧过头，抬起右手，“外交部，国际毒物流通处理司，卡尔，以及特邀专家安德森，还未请教？”

　　“特殊探员阿盖尔，叫我凯文就行。”凯文愉快地道，抬手同她短暂地交握，又朝身旁示意，“这是我们的领队，特殊探员赤井。”

　　介绍结束，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双方主导人身上，现在她终于在看他了，正面，露出额头光洁的线条和坦荡的瞳孔，毫无躲闪和回避，虹膜如同光滑的玻璃映出他本身，在背景的萧瑟冬日投下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绿。

　　“好久不见，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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