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柯]明日之城

　　Chapter 2

　　这个故事的另一种开头方式，则应当落在某座萧条的河岸旁。

　　冬季的西泽逊河是湿冷的，自遥远的山脉中安静地流出，自郊区的公路旁借道而过。罗莎莉亚在公路的休息区停车，从上方俯视长长的水道，夹在春秋两个大型汛期间，这条河流的水位收缩至一年中的最低点，于浅滩处袒露出一截湿软泥泞的河床。标识着“keep out”的黄色警戒线圈出其中的一块，数十个穿着胶质雨靴的警察和工人正在上面艰难跋涉，更远一点的地方，几辆工具车散落在河段四周，架起的打捞设施将网兜沉入水底，在湖面上晃开漫不经心的圆形涟漪。

　　“看起来他们还在试图打捞被害人的遗物。”坐在副驾的实习探员亚伦说。

　　“他们在紧张。”罗莎莉亚接话，“巴德尔镇常驻人口只有三千，在这个案子之前，这里已经有七十多年没和谋杀扯上关系了。”

　　“您认为当地警方是想尽可能地详细调查这件事？”

　　“我认为当地警方根本不知道从何着手。”

　　她答，视线透过挡风玻璃，看向忙乱的清理现场。

　　三天前，西泽逊河岸出现一具成年女尸，浑身湿透，表皮浮肿，尸检报告却显示其肺部未见积水，并非溺亡，浑身上下唯一可见的外露伤痕是手臂上的静脉注射孔，病理检测却并未查出任何毒物残留的痕迹。截止到这里似乎都还是当地警署的管辖范围内，然而一天后受害人身份新鲜出炉：米歇尔·格林，美国外交部高级官员。

　　无名小镇谋杀案就此原地升级，成为外交案件，美方接到消息后反应迅速，以该名女性身份特殊为由要求介入搜查，报告打到唐宁街，指令就直奔MI6而去——当然不是说英方对此有多重视，纯粹是针对迎接一批外国人在本地展开调查行动这件事上的保险栓。

　　“所以我们要协助调查吗？”保险栓一号问，他是第一次出现场外勤，“还是主要负责看住美国人？”

　　保险栓二号答：“你认为呢？”

　　“如果是上面的指示的话……”

　　亚伦说，有几分犹豫不决，在新人探员身上常见的矛盾点，当一个执行任务的探员和当一个追求真相的警探的区别。罗莎莉亚默不作声，她不常做新人的指导员，或者更进一步地说，这本来就不该是让新人接触的任务。

　　“如果你感到有压力，”她说，“现在还来得及退出，我同保尔提议的时候说的是需要一个药理专家，只是正好你在这附近。随机应征的难度不低，我可以理解。”

　　亚伦却几乎跳起来：“不用——我是说，”意识到自己动作太大，他匆匆忙忙坐稳，“能和您共事，是我的荣幸。”

　　常见的新人崇拜。罗莎莉亚不意反驳，这不是摆在她眼前最大的问题，调回思绪，她单手扶上方向盘，冬季的公路萧瑟，公务车停留得太久，泥泞的河滩上很快有警员朝这边投来视线，交头接耳间消息一层层传开，最终让靠近河滩中心的一名警察抬起头。隔着大片的芦苇丛和车前窗与她对视，对方辨别片刻，拿起手边对讲机朝他们的方位走来。

　　罗莎莉亚伸手熄了火，“拿好你的新身份证件，我们下车。”

　　越野车的车门发出两声闷响，湖岸边的杂草被带起的风压弯了腰，两名探员一前一后地大步跨过干燥的沙地，迎向走来的中年男人。对方生了一张方正的脸，发色掺白却身材高大，穿着制式的警服和醒目的荧光衣，在泥地里步伐仍然均匀有力——一位资历丰富，常出现场的老警察，罗莎莉亚匆匆扫了一眼，伸出右手。

　　“外交部，国际毒物流通处理司，罗莎莉亚·卡尔。”她说，和对方短暂地交握，然后松开，后方的实习生紧随其后，“还有特邀专家，亚伦·安德森博士。我们是先头部队，调查小组会之后抵达。”

　　“爱德华·戴维斯，”对方粗声粗气地回复，“这里的警长，叫我老戴维就行，感谢上帝你们来了，我正等着呢，巴德尔已经乱了套了。”

　　看后方手忙脚乱的打捞作业，不难听出对方指的是什么，罗莎莉亚礼貌地微笑：“涉外事物一直很难处理，不过我们会尽己所能，美国那边的人到了吗？”

　　“当然，那群美国佬两个小时前就到了，坐飞机来的。”戴维斯朝百米开外的一片浅滩指了指，能看见那处站了几个人影，“那是FBI的人，DEA会在中午到，他们情愿直接去警局认尸。”

　　美国司法部下辖分支机构五花八门，DEA是其中专管毒品流通的部门，出现在调查组中不足为奇，但FBI却通常负责处理本国内部案件，只在极少数的特殊情况下会被派往国外。

　　“看来这案子比我们想的复杂。”罗莎莉亚道。

　　戴维斯耸耸肩，他尚未正式和这群访客展开对话：“谁知道，我只对他们说我们的人还没到齐，不如回头一并介绍，他们就先去看现场了。”

　　“我想我们最好也先看看，”罗莎莉亚颔首，“在没被他人灌输主观观点之前，用自己的视野观测整个现场是相当重要的。”

　　这对于当地警方来说无可无不可，戴维斯不假思索地转身，带着他们跨过了警戒线，湿软的河床紧紧地吸附在鞋底，一如想象般难走，罗莎莉亚环顾四周，可以看出虽然当地警方极力想要保存现场，但多次出入的警员们还是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难以分辨的痕迹。

　　“我听说第一发现者是个钓客？”她问。

　　戴维斯在前方领路，闻言头也不回地应声：“是，本人说是自己听其他钓客说趁湖面未结冰前下钩有时候能钓到大家伙，于是起了个大早，大概六点十分从家出发，结果到了地方发现岸边倒着个女人，他以为是受伤或者昏迷，走近一看，才发现大事不妙，跟着就拨了警局电话。”

　　“当时是几点？”

　　“六点三十二，巴德尔不大，我们七点到的现场，当时的河岸上只有报案者一个人的脚印，所以我们先对他进行了嫌疑排查。”

　　“结果呢？”

　　“嫌疑相对较小，他家距离这里有半小时的车程，出门时间和邻居的证词也对得上。而且法医认定的死亡时间是前一天晚上的十点到十二点，那时候他在镇上的酒馆寻欢作乐，有大批的目击证人。”

　　“我明白了。”罗莎莉亚思索片刻，“你说他酗酒？”

　　未曾预想过的关注点，戴维斯回了个头：“是的，镇上的人都知道，是个老酒鬼了。”

　　“原来如此。”罗莎莉亚说，却不像是要解释的样子，转而提起另一方，“受害人那边能查到什么吗？”

　　戴维斯就不由得叹了口气：“很难说，巴德尔的电子监控并不发达，没法盘查全部的动向，不过我们已经向临近几个镇子的人发布了受害人照片，有个卡车司机声称在公路上见过她。”

　　“司机现在在哪？”

　　“昨晚做完笔录就回家了，不过需要的话可以再安排次问话。”

　　他说完，正好在浅水区前停下脚步，吸饱了水分的泥土呈现出深棕色，让编号01的亮橘色标示牌分外醒目：“就是这了，发现尸体的地方——你们需要多长时间？”

　　“十分钟足够了。”罗莎莉亚答，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九点二十分，九点半可以和我们的国际友人会面。”

　　“明白，我会转告那群美国人。”

　　警长随意地挥挥手，同他们道别，转身沿着河岸朝上游走去，罗莎莉亚目送了一小段，然后转向面前潮湿的淤泥地——汛期已过半个月，水量只有收缩的份，所以不存在涨潮的水面覆盖了行凶者脚印的可能性，也就是当地警方认定这尸身应当是顺流而下，此处并非第一案发现场原因。转动视野，她的目光顺着河流攀向上游，对岸是人迹稀少的山林，沿坡而上的山毛榉举着空荡荡的枝桠伸向天空，属于清晨的薄雾冷淡地落在枝头，像一种欲盖弥彰的遮掩。

　　“……看您。”

　　思绪被打断，罗莎莉亚回过神，蹙起眉：“什么？”她问。

　　“那个人一直在看您。”亚伦重复道。

　　罗莎莉亚总算分给他半瞥视线，聒噪的实习生有一瞬间瑟缩，又坚持讲下去：“我是说，嗯，那个挺高的FBI，黑色中长发，绿眼睛，看起来像个混血，”他快速地报出自己观测到的信息，“我不是有意注意，只是他一直朝这边看，我换了几个角度试着遮挡我们这边的人，最后发现他是在看您，所以我想……”

　　“现实不是按图索骥的考试题，写在表面上的信息都是陷阱。”

　　罗莎莉亚打断他的陈述，“即使是未经受训正常人，真正惊讶的表现也不会超过半秒钟，而对于受过训练的特工来说，超过一秒以上的凝视都是有意为之，现在告诉我，情报收集第一课是什么？”

　　少许沉默，实习生低下了头。

　　“……不要轻易相信那些对方希望你注意到的信息。”

　　“套入眼下的情况意味着？”

　　“对方意图在这里打造出他与您有私人连接的特殊印象，可能是为了获取您身边人的亲近感，方便在他国开展调查。”

　　“我身边的人，具体来说是指？”

　　亚伦被打击得垂头丧气，缓慢地吐出最后一个字眼。

　　“……我。”

　　“很好，下次再落入这么明显的陷阱，我会考虑让你的理论课重修。”

　　撂下结论，罗莎莉亚重新转过头，将注意力拉扯回现场，淤泥筛选作业已经接近尾声，站在旁边指挥的戴维斯挥舞着有力的双臂调动几辆清理车，注意到她的视线，对方快速地摆了摆手，示意她稍等片刻。

　　“但这不是一个否认，是吗，卡尔探员？”

　　亚伦忽然道，“您绕开了关键点，指出对方行为的动机，似乎让整个推论从地基开始崩塌。但您并没有明确否认，仔细想想，对方有想让我意识到二位间有特殊关系的举措，和二位间真的有特殊关系的事实并非无法共存——简而言之。”

　　实习生言之凿凿：“我认为他认识您。”

　　“……”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越过水面传至耳边，又一捧泥沙被带离水底，悬挂在头顶的半空中，犹如随时要坠下的利刃，罗莎莉亚慢条斯理地抬手，将额前琐碎的金发拢到耳后，从眼角打量着认真而刻板的实习生，片刻，她忽而一笑。

　　“不错，”

　　依旧是冷淡的调子，罗莎莉亚评价。

　　“长进得很快。”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