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将海水添宫漏

　　1.
　　“言言，江南的莺红柳绿原来是真的迷人眼，怪不得子舒哥哥一去就不愿意回来。”
　　我读完珺芜的信，想到我们幼时读书，念到“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总是很心向往之，当时黎子舒曾眼睛亮亮地同珺芜讲长大后要一起盖一座江南别院，这样他们就可以每日泛舟莲叶间，躺在云水之间等候鸟飞回来。只是后来黎子舒却食言在他登基后的第八年，他那时去江南微服私访考察南方政务，临走时还笑盈盈地跟珺芜说要好好去选选别院的落址，却再也没能回来。
　　黎子舒的渔船在运河沉船后，珺芜哭着砸了皇宫，边砸边骂黎子舒大混蛋。我抱着珺芜也不知怎么安慰，只好附和说男人都是骗子。
　　男人都是大骗子，黎子信是，黎子舒是，黎长思也是。黎家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摇晃着手中的拨浪鼓，真心地希望阿全不是。

　　大皇子阿全已经快满周岁了，这近两年间，除了祎才人滑过一次胎，宫中说太平也太平。
　　祎才人小产系因在御花园的假山失足跌下台阶，我匆匆赶到看着她身下渗出猩红的血，心悸了许久。
　　长思问我又非雨天，又无青苔，好好地怎会跌下台阶，命我彻查。
　　可失足便是失足，怎么查都没有因果，于是长思震怒，说要将协理六宫之权交给瑾妃。
　　我不禁和长思争辩说瑾丫头行事有些急躁，平素也有些骄奢，这六宫不能交由她打理。
　　长思冷哼一声说，说大权在握久了，竟以为这六宫是你的六宫么。
　　我说我知道你生气，但这执掌后宫的权力不是能随便交给谁的，长思你脑子清醒一点。
　　长思甩了我一巴掌，说何时妃嫔可以同朕以你我相称。
　　我一愣，不再说话，当夜长思宿在祎才人处，我便在祎才人宫前跪了一夜。天亮后开始回宫依旨闭门思过三月，从那时起，长思不再叫我姑姑。

　　回宫路上我经过淳嫔的居所，淳嫔年前养的小花猫本在四平八稳地躺着晒太阳，见有人过来便倒腾着小短腿跑到我身边来，我蹲下欲抱抱她，却被她的小爪子挠破了手背。
　　我有些吃痛，眼中竟噙上了些微微的泪水。
　　淳嫔宫中宫女吓了一跳，忙跪下问娘娘没事儿吧。
　　我说没事，只是以往一直会带些好吃的来看它，最近繁忙没有来喂它便与我生分了，倒令我有些委屈。

　　三月满后祎才人来看我，说本是她自己失足，却不料牵连到我，很是对我不起。
　　我说无妨，我知晓长思在气头上，没人能比你们两个更难过，你近日在议事阁可还顺心？
　　祎才人微微一窘，说烦劳娘娘挂念，一切安好。
　　后来我知晓了当时长思那样大火气，是因太医院说祎才人体格本羸弱，此番小产后，便不能再生育。而祎才人痛失孩子后躺在长思怀里哀求，希望能入议事阁听学，以移转哀思。
　　议事阁虽不排斥女官，却从未有过后妃参与，是以长思并不敢光明正大地让祎才人入阁，只好让她以我爹学生的身份，允她听政。我也是因此才知晓此事。
　　如此看来，小产之事竟十有八九是祎才人故意为之，但我也无意深究，只是叹了口气，本想问她小产之事凶险，是否值得以命相搏，却又转念想起初见时我问她入宫缘由，她不卑不亢地立在海棠花边，说因为不甘心。
　　事态如此，既是因为不甘心，也是因为或许祎才人仍然不信长思能一世护佑她与她的孩子周全，于是我话到嘴边便成了“你还是不肯相信长思么？”
　　她倒也坦率，“是的，臣妾不相信。”

　　2.
　　我就说不能信任瑾丫头可以打理好六宫，阿全的周岁宴果然办的一团乱麻，终于长思忍不住困意，说下一出折子戏什么时候能好，好不了的话要回去睡觉了。
　　瑾妃脸红一阵白一阵，说她再催催。
　　一时间席上大家陷入沉默，长思既在，又眼瞧着睡意朦胧，大家竟是无话可唠了。
　　终于还是淳嫔打破了沉默，说臣妾有个好消息。
　　长思歪着头说讲。
　　淳嫔说“臣妾，有孕了。”
　　于是瑾妃的脸更白了。
　　在席间大家此起彼伏的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之间，长思强打起精神，显露出很是高兴的样子来，连说了几句好好好，恭喜恭喜，赏赏赏，朕先去睡觉了，有事明天再说。
　　走前还路过我面前，从我盘子里顺了几块点心，果然是没吃饱。

　　淳丫头有孕，一时间宫里很是喜庆。阿全大家已经玩腻了，都希望淳嫔能给大家生个新玩具。
　　最高兴的要属婉昭仪，她说阿全能有个年纪相仿的弟弟妹妹一同玩耍长大了，多好呀。
　　最不高兴的当然是瑾妃，不过瑾妃一不高兴便免了淳嫔的晨昏定省，说是每日见着闹心，倒是令淳嫔很是高兴。
　　瑾妃治宫，近月来总是荒唐，嫌弃宫中内设陈旧，装饰不称心，莫名将各宫中的纱帐绫罗器物摆设换了一通不说，又改了宫中茶叶与香料的供应，皆换成了上好的。我治宫期间的俭省被她一夕败光，气得我拉着她去民间看民生之多艰。
　　但她却草草地看着街市熙攘不以为意，转头被点心铺里的菱粉糕勾了魂去，不屑吃那存放了许久的，定要从江南运新鲜的菱角来，于是朝中兵马驿，一时尽皆成了运菱使。
　　我是管不住了，不知长思是否是被瑾妃长久以来热烈而真挚的情感打动了几分，长思也对瑾妃格外骄纵，看着她时满眼皆是宠溺，任由着她胡闹。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前朝正需户部清查近日以来的铸私钱问题。
　　是以淳嫔孕后我总是不大放心，虽不疑瑾妃会做什么手脚，可总担心她约束不住下人，人多手杂难免生乱。
　　于是淳嫔的起居饮食、日常穿戴我总是要细细过问，格外留心，猫定是不能再养的了，我便托给了齐美人，御花园自前次祎才人出事后，便被长思下令移去了所有假山，我又令工匠重整路面，确保没有突兀的磕绊。

　　但饶是这般小心，淳嫔的孩子却还是没保住。
　　我看着淳嫔卧在榻间面色惨白，眼里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只剩下眼眶通红而无神，不由得让我想起躺在血泊中的祎才人，等婢女惊呼出声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指甲竟已掐入掌心里，硬生生掐出血来。
　　我浑然不觉掌中痛楚，只觉心中绞痛。
　　饶是我不愿承认，自诩这些女孩们在我心里同等重要，我却总是似乎对淳嫔格外偏爱，或许是因为她看起来总是那样快活，让我觉得这宫中有她就很明亮。
　　可又一次地，我没能护住她。
　　“然然，他可能是还没准备好来到你身边，所以我们暂且先等一等，等他准备好，好么？你放心，若是有心人伤你，我定会查个清清楚楚。”

　　我相信凡事做过必留痕，当即召了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为淳嫔问诊，同时又悄悄命人去我府中，央我娘亲请了常年给我们瞧病的民间郎中暗中随访。
　　我命各太医们依次问诊，一一同我相禀诊治结果，相互无所沟通。
　　其中两位太医认为是自然小产，两位太医疑是沾染毒物，三位太医疑是长期浸淫某种熏香，他们的怀疑与我府上郎中暗中的随访一致，始作俑者是麝香，只不过作用机理不甚明朗，可能系于肌肤处涂抹，可能系吸入熏香。
　　我大张旗鼓地查案，令瑾妃气冲冲地跑来质问我说是不是忘记现在是谁在执掌六宫。
　　我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若你查得出则皆大欢喜，若你查不出，让旁人和圣上怎么想。于是瑾妃识趣的闭嘴了。

　　因瑾妃更换过香料供应来源的缘故，淳嫔殿内的熏香每次更换我都会留意，淳妃喜欢燃的是月支香，如今殿里也漂浮的是这种香气，很是浓郁，闻着与麝香迥异，我便不甚疑，但为稳妥，仍是去验了未燃尽的香料，并无异常。
　　淳嫔带的香囊，我是看过原料配方的，如今我也命人将其一一拆开查验，同样并无异常。
　　于是我细查淳嫔涂抹的所有香膏，鬓间擦的头油，沐浴用的皂角，用过的，没用过的，一个一个翻出来命人查验，再一次地，没有什么异常。
　　我总是不信没有结果，并逐渐开始焦躁，怀疑或许是太医判断失误也说不定，于是开始疑淳嫔近日的吃食，一个一个宫人盘问过去，一个一个泔水桶翻过去。却还是没能翻出半点蛛丝马迹。

　　终于，我瘫坐在淳嫔床边。
　　我查不出。明明知晓是有人故意为之，可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还从哪里可以下手。
　　我鼻子有些发酸，绝望地说怎么办，然然，我明明知道有人害你，可我查不出，怎么会有我这么没用的姐姐。
　　淳嫔尚不能起身，只是略略地偏过头来安慰我说“无妨，可能真的只是我们多心了，是我福薄罢了。”
　　我终于把头埋在她颈窝间，忍不住哭出声来。
　　只是，我却在她枕间，闻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龙涎香。

　　3.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我看着眼前发丝散落满面泪痕的女子，心中说不出的悲凉。
　　“我信你。我知道。”

　　那日我在淳嫔枕间闻到了龙涎香时，心中蓦然一惊。
　　龙涎香向来是长思专用香，淳嫔孕后长思便时常宿在淳嫔处，是以帐间有龙涎香的余味也不足为奇，可龙涎香同麝香的气味极其相似，或许其中混入了麝香也未可知。
　　固然不可能是长思自己带着麝香来淳嫔这里，于是我问淳嫔的贴身宫女枕具与被褥如何换洗。
　　宫女答说瑾妃娘娘爱干净，勒令入夏来这宫中的枕套被褥均需每三日送往浣衣局换洗一次。
　　我带了疑心前往浣衣局问主事姑姑，近日可有宫女有什么跌打损伤，去太医院求过药。
　　出于对麝香使用的警惕，能从内务府领到麝香的只能是太医院的人，若浣衣局的人要在换洗时给枕具被褥浸染麝香，只能通过与太医院私交。
　　“有确实是有，不过都是月前了，因了她扭伤了脚，报给太医院后便有小厮来定期送些药。”
　　“那宫女现在何处，可传来我问两句话？”
　　“哟，真是不巧，她昨日说是脚伤仍久不见好，便告假归家了”
　　我不由冷笑一声，若真以为在宫外我便无计可施，也是小瞧我尚书府了。
　　我当即给娘亲修书一封，五日后，府中来了回信，说是寻到了人。
　　我说人便直接交给长思吧，真相，还是由他亲自揭晓为好。
　　是夜，我坐在殿前的台阶上遥望星河，人们常说死去的魂灵会幻化成天上的星星，却不知淳嫔腹中的孩子，是哪一颗。
　　正是七月流火的时节，我已是觉得有些薄寒了，却不晓得那冷宫里，凉不凉。

　　我府中的回信与珺芜的修书同日到达。
　　珺芜的书信中写道，“交交黄鸟，止于桑。”
　　于是我知道，羽思阁一事可以收网了。
　　羽思阁是皇城里声名颇丰的青楼，终年门庭若市，是三教九流尽皆出入的场所，也是黑市流通，情报买卖的好去处。朝廷原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近年来，羽思阁的势力隐隐有坐大之势。
　　羽思阁在三年前我刚入宫时便引起了珺芜的注意，我那时还奚落珺芜宫中的茶叶还不如民间青楼里的好，后来长思也多次私访羽思阁，发现羽思阁果然很不安分，一则开始泄露出朝中密政的消息，二则流通着大量的私铸银钱。
　　可那时羽思阁背后的势力仍不甚明朗，长思只是根据诸旁证怀疑与户部有关，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瑾妃摄六宫之权，换了宫中茶叶与香料的供应，令长思发现新换的供应与羽思阁同出一源。于是长思放心地在明面上将私铸银钱之事交给户部，私下则由监察司设立专案组进行监察，果然抓出了一连串户部尚书私通羽思阁进行情报买卖，私铸银钱且纠察枉法，为宫内供货收受贿赂回扣的证据。
　　户部尚书因罪入狱等待审理期间，后宫内瑾妃因妒谋害皇子，先行打入冷宫等候发落。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虽与淳嫔不甚交好，却从未想过要害她和她的孩子，娘娘你相信我。”
　　我担忧近日天气转冷，瑾妃在冷宫内受饿受寒，便带了寝具与吃食来宫中看望她。
　　“我知道。”我看着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女而今悲戚地坐在陈设简陋的屋内角落，衣薄衾寒长发掩面，心中很是心疼，“你在这宫中很是受苦罢？先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呢，大概是我正在为找到了浣衣局那个溜出宫去的宫女而欢喜，又打开了珺芜的书信之后吧。
　　羽思阁收网，户部尚书倒台，瑾妃获罪，这几件事的发生，这样巧。
　　长思早就在谋划了，从他在祎才人宫中给我一巴掌起，就在谋划了。我后来方觉原来我查案至枕上香时，就已经走入歧途。床榻间麝香，有可能是浣衣局熏了香料，亦有可能，本就是长思掩在龙涎香中。只是长思亲审浣衣局宫女后，宫女一口咬定瑾妃，并供出私受的银钱与残余的麝香，我无法再求出真相了。
　　也没有人，愿意知道真相了。没有人愿意知道黎长思，是如何一步一步诱她入局，一步一步地，将她推入无底的深渊。
　　“那圣上呢，圣上信我么，圣上会相信我的对不对，他说过的，无论世事流转如何沧海桑田，我们总会恩爱两不疑”
　　我轻轻拂去她眼中泪痕，抱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恍然发觉原来我业已是泪流满面。

　　三月后，户部尚书问斩，念在瑾妃服侍君王之功，赐三尺白绫。
　　那个曾揽着她的肩膀，在皇城熙熙攘攘的街上遥指着巍峨宫殿，说以后要与她在城墙上执手俯瞰江山受万人礼的男子，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

　　4.
　　“娘娘，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啊。”
　　我冷汗涔涔地从恶梦中惊醒，瑾妃的冤魂似是一直缠绕着我，诅咒我一生不得安宁。
　　若黎长思为刽子手，我便是他在这后宫里的刀，这诅咒，我们一个也别想逃。
　　“我从未想过她恨我如斯。”淳嫔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明媚了，“可我一点都不快活，明明以前我和她总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明明知道她杀害了我的孩子，阿姊，可我一点都不能从惩罚她这件事中得到丝毫快活。”
　　“我很想念，那些能与她争吵的日子。”

　　我重新拾起了执掌六宫之权，朝中户部尚书空缺，长思重新擢拔了人选，议事阁大阁老因与前尚书沾连裙带，令退阁静养半年，大阁老无法主事的日子里，议事阁加紧修订新律并颁布了草案。
　　只是这草案甫一公开，便令朝野哗然。
　　新律对原本的刑律进行了大肆修订，所有的惩戒措施都重新以平为原则，父与子同罪，夫与妇同罪，士大夫与下九流同罪，天子与庶民同罪。这法变得剧烈，一时间朝野震荡，尤其波及到所有的贵族特权，除少数文士清流外，几乎难得支持，或劝解或怒斥的谏言折子在长思的案头堆积如山。
　　看着长思一日紧锁过一日的眉头，我知道，工部尚书流放，户部尚书抄斩，饶是棋子已零落散乱，令人心惊，可这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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