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天光

　　青苑南边，有一间不小的屋子，叫南庐。其中藏书上千，紫檀木书架并没有什么繁复的雕花，线条简单却显得庄重古朴。壁间悬着一床古琴，梧桐作面，梓木为底，通体紫漆。长几一条，插花盈瓶，一鼎错银梅花纹三足铜炉。博古架上陈列着镶兰花白玉的紫檀木笔屏，祥云状卧如意的松石釉笔掭，小巧精致的书卷形白玉墨床……
　　各色装饰，完全看不出一丝闺阁之气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的书房呢。
　　尤其是窗边那张翘头桌案上展开的美人图。
　　眉目如画，身量高挑，眼中盛满了欢喜与好奇，青丝被微风卷起，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里走出来，摇着人的手臂轻轻撒娇。
　　亏长安见过武安侯家女眷后，次日就来信，说唐家姑娘多么多么漂亮，秦姝的期待值已经被拉到天上了，结果却很叫人失望，虽然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妹妹，却并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小美人。
　　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这美人了，只好画幅画像一解相思。
　　“罢了罢了，”秦姝卷起美人图，祖父前些时候搞到了均州参军写的一本兵书，不是什么名人，但老国公觉得这书不错，让秦姝抄上一份自己存着。秦姝已经窝在南庐抄了两天了，实在坐不住，“更衣，咱们出去逛一圈。”
　　今日是大白天，去的又是正经地方，自然也不用换上男装。秦姝换了身简单的如意云烟裙，带素兰出门了。
　　燕京城一片繁忙热闹景象，街头巷尾的支着凉茶小摊，或甜水铺子，顶上用一块长长的青布搭在竹架子上，留出一片阴凉来。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走街串巷地吆喝，秦姝小时候最爱吃，后来蛀了牙，直到蛀牙掉了的时候，被二哥秦炀狠狠吓过一回，还以为自己再也长不出牙了，往后便克制着不怎么吃糖葫芦了。当然，二哥也免不了被爷爷打了一顿。
　　马车停在胭脂铺子前，小二见了马车上魏国公府的标志，忙唤了掌柜夫人来伺候。
　　这样的胭脂铺子最常见的顾客，其实是各家的采买婆子，或有大家姑娘要买，都有掌柜夫人亲自带着货上门。不过还是留了给贵人们选购的隔间，窗户用粗粗的纸糊了两层，只能透得半分的光进来，又兼这样的铺子用不起冰，只能放两盆刚打上来的井水，即使是扇着风，依然热腾腾的，闷得难受。秦姝干脆在外面柜台上挑选。
　　门外却传来极为扫兴的声音。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啊？看着很眼熟嘛~”孙琪荀挑了挑眉，一把折扇舞得行云流水。
　　其实是看着一点都不眼熟，因而确认大概不是京中权贵的子女，这才上前调戏。
　　秦姝跨出门槛，侧头看过去，那女子青丝如华，瀑布般掩映着腰身，广袖流云，翩然似云中仙子。
　　不就是自己心心念念了许久的漂亮姑娘嘛！
　　唐颜微微退了半步，低垂着眉眼，楚楚可怜，心里盘算着把人引到无人处捶打一顿。
　　孙琪荀正欲更近一步，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刻骨铭心的声音：“你看看我，眼熟吗？”
　　他浑身一紧，僵着脖子，慢慢转过身去，霎时整张脸苦得像是生吞了黄连一般。
　　秦姝！
　　今天入门没看黄历，居然碰上了这个煞星！
　　燕京的一帮纨绔子弟生命里都刻着这位祖宗的名字。
　　两年前，他路上不过说了秦家小娘子出门不戴面纱，回去便是一顿板子。
　　后来，他誓要报仇，带了平日玩得好的几个纨绔兄弟一起，准备吓唬吓唬她，结果一群人被小姑奶奶打趴下不说，回去又是一顿板子。那些兄弟差点和他绝交。
　　孙琪荀也不是什么有志向的人，报仇之路就此中断，但没想到，一年前，自己不过是与狐朋狗友在酒楼雅间谈及长安勋贵女儿，提了一嘴秦姝，她祖父又找上门来了。
　　整个燕京有哪个国公到处跑人家家喝茶，看人教育子孙的？
　　也就一个辞了兵权还有个争气儿子的魏国公了。
　　孙琪荀苦笑道：“秦娘子，我这次可没犯到你头上吧？”
　　秦姝冰冷着一张脸，把老国公身上的威仪学了八成，很能唬人，“她，是本姑娘罩着的人，”她对着唐颜扬了扬下巴，转而将目光放在孙琪荀的脸上，虽然身量差了些，但仰面抬眸，气势更盛，“你快回去跟你爷爷打声招呼吧，我祖父改日定要上门喝杯茶。”
　　“不是，秦小娘子你何必这样？我这不知者无罪啊，我以后绝对不会动她，我告诉我兄弟都护着这位娘子总行了吧！”
　　“长安的妓馆可不少，你还能有精力调戏街上的良家民女，要不要我赏你点零用钱？”
　　“不就会告状，算什么……”好汉两个字，孙琪荀就是再没脸没皮也说不出口。
　　虽是小声的牢骚，秦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她一挑眉，“要不打一架？”
　　“不不不……”孙琪荀气呼呼地走了。
　　调戏民女，最多是一顿板子。要是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打了官宦人家女儿，就凭着他们魏国公府的脾性，不上金銮殿怕是都解决不了。
　　更何况……他又打不过秦姝。
　　唐颜人生第一次有了被人保护在身后的感觉，分外新奇。她微微垂眸，颇有兴致地打量眼前灵动可爱的小姑娘。
　　秦姝转过身，微微抬头打量着高出她一寸的姑娘。
　　怎么身量这样高呢？
　　“一起喝杯茶吧？”

　　来今雨轩，是燕京贵客们常来的茶馆，因而台上的也就不是说书的先生，只请了抚琴的伎人，琴声悠悠，茶香幽幽，更有袅袅熏香。
　　“这样热的天，怎么还点着这样浓重的香”秦姝皱了皱鼻子，对小二道，“找间临窗的屋子，把香撤了，上点冰来。”
　　“是。”小二领着去了二楼临窗的雅座，木窗撑开一道不大的缝隙，香气很快从缝中散去。
　　素兰领着小二出去，点好了茶点，进门守在门口处。
　　秦姝同唐颜对坐，轻轻柔柔地笑着问道：“我是魏国公府的秦姝，不知你是哪家的姑娘？”
　　唐颜声音听着有些低哑：“我是武安侯府的唐颜。”
　　“武安侯府？”秦姝有些惊讶，微微眯了眯眼睛，“前日我也去了武安侯府，怎么没见到你？”
　　唐颜愣了一下，微微低下头，以掩住自己瞎编时候控制不住左右乱动的眼睛，“我，我是庶女，所以……”
　　庶女？这样的容貌气派，竟会是个庶女？
　　不过想来也是，武安侯夫人那样貌美，武安侯若要娶妾，定是要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才行吧。
　　且这唐颜眉眼间的确同唐遥有几分相似，应该是错不了的。
　　“没事！我喜欢你，也不是看你的出身的！”秦姝笑道。
　　唐颜惊得嘴角的笑意都凝固了，她倏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秦姝。
　　喜，喜欢？
　　她……她一个小姑娘，说喜欢我？
　　她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交朋友？
　　幸好幸好！
　　唐颜默默安抚了一下自己砰然失措的心跳，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秦姝默默把手撑在脸颊上，眼里是毫不遮掩的欣赏。
　　长得真好看啊！
　　也许，夏风的乐趣，就是要看这样的美人香汗津津，桃脸粉腮的娇媚模样吧。
　　全然不知，自己眼里的风景，此刻正因为这露骨的目光，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热风吹过静谧的雅座，小二敲门的声响打碎了一室旖旎。
　　唐颜眼中的旖旎。

　　素兰接过茶盘端了过来。
　　唐颜端起小巧精致的茶具，呡了一口，入口醇厚回甘，香气浓郁，“这是什么茶？”
　　秦姝笑着和她介绍：“这是花茶，叫茉莉龙珠，以白毫银针为胚，再以茉莉交叉重窨，香气鲜浓，母亲说，女子平日多喝花茶，便能长得像花一样娇艳动人了。”
　　“是啊，秦姑娘如今已是人比花娇了。”
　　哎！长得漂亮的人，夸人都显得真诚多了。
　　“这话我就虚心受下了，你也不必叫我秦姑娘，叫阿姝就行。”
　　唐颜顺水推舟道：“阿姝。”
　　本就低哑的声音更沉了些，像是把这两个字含在舌尖绕了一圈，听得秦姝耳尖都有些泛红。
　　哎！长得漂亮的人，说话都带着缱绻的意味。
　　也难怪武安侯把持不住要纳妾了，能生出这样风情万种的姑娘，连她对那妾室都有些好奇了。
　　“阿颜，”秦姝用眼睛几乎将她五官描摹了一圈，疑惑问道，“你眉毛这样浓，看着就该很活泼的，为何反倒是个安静的性子？”
　　“我这样的声音，总不好多说话的。”
　　“谁跟你说的？你声音怎么了？谁还敢嫌你不成？”转而一想，只怕不是声音的问题，身为庶女，难免处处受人压迫，性子收敛点也好保全自己，“你同我之间，不必这么多讲究。”
　　唐颜颇有深意地盯着她，目光深沉如水。秦姝还当她是少见这样的善意，忙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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