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天光

　　日头微斜，水车渐渐停了下来，两人正要告辞，皇后宫里的二等宫女湛露来了。
　　“殿下，各位小姐，”湛露微微福了福身，“武安侯夫人携女进宫拜见，皇后娘娘传公主过去。”
　　“你且等等，本宫去更衣。”长安起身道，转而看向秦姝，“看，说什么来什么，我倒要去看看，这唐家小姐是不是真如你说的那样绝色。”
　　宫门外，驾马车的还是那个超速的车夫，秦姝上车提了一句，“驾车慢些，公主今日可提点你了。”
　　“是是是！”车夫连连点头。
　　道旁的槐树见惯了烈日，越发青翠，车内刚从宫里加了点新冰，暑气散尽。
　　魏国公府离皇宫不远，乘着马车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要。
　　马车从侧门驶入，停在二道门外。素兰扬手掀开帘子，热浪扑面而来，秦姝伸手又把帘子拉上。
　　“小姐，今日本就晚了些，还要去给大夫人请安呢。”素兰劝道。
　　魏国公府的人口不多，规矩也不多，只用每月朔望去请个安就好，但秦姝三天两头往外跑，请安便成了常事。
　　“嗯~”秦姝趴在素兰身上，抑扬顿挫地哼唧了好一会，终于下了车。

　　大夫人周氏，是陈国公府的嫡次女。原先两家定亲时，陈国公夫人是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他们家是世代簪缨的老牌国公了，爵位传了三代又三代，家中长女更是享太子妃尊位，板上钉钉的后族，可他们秦家却是战场上才挣来的功名，此前不过就是个幽州来的小家族，出过几个不大不小的官，但要攀上国公府是万万不够的。
　　而长子秦杉，竟是要走文举的路子！
　　一家子的武夫，能养出怎样满腹经纶之才
　　陈国公却并不这样想。
　　他们老周家的爵位，之所以没有五世而斩，靠的就是进退得当。而以他独到的眼光，魏国公府也是一家子进退得当的。
　　魏国公进京后，立即交了兵符，并不曾与从前的部下过多接触，秦杉更是在文举一路颇有建树，将来即使不能得前三甲，陛下看在魏国公的面子上，也会赐个进士，前途光明。
　　如今看来，确实光明。
　　魏国公在秦杉立足官场之后，就主动告病，干脆连朝也不上了。陛下喜闻乐见，封了个一品大将军，放他回家颐养天年。没过两年，秦杉又被提上了户部尚书，自此济任六部最年轻尚书，忙得脚不沾地。

　　秦姝到时，周氏正忙着制衣。
　　她是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为丈夫制衣绣香囊，洗手做汤羹，样样都伺候得格外周到。秦杉从小见惯了母亲一言不合操刀就上，烧饭还没军营里的炊事兵烧的好，衣服缝得像被马踩了几脚似的，从没想过世上还有如此温婉贤惠的女子，甫一坠入温柔乡，二人感情更是一日赛一日的甜蜜。
　　“娘！”秦姝拎着裙子，大步跨了进去，“给娘请安。”
　　周氏放下手里的针线，抬起头来，眉眼温和地笑道：“岁岁。”
　　沂水端了碗热腾腾的八宝甜茶来，秦姝看了一眼杯盖上凝的水珠，微微撅起嘴，水葡萄般的大眼睛委屈地仿佛能说话——可以喝冰的吗？
　　不能！
　　周氏依旧笑得温柔又坚定。
　　“今日回来的有些晚了。”
　　秦姝无奈，敞开杯盖晾着，道：“长安宫里冰给得足，我就多待了一会。”
　　“叫殿下！”周氏很守礼仪规矩，这点就很不秦家。
　　特别是在老国公爷在家宴上带动儿孙组团骂皇帝的时候，三个吓得一个字都不敢说的儿媳妇就显得很格格不入。
　　再者说这届皇帝并不是什么谋略过人气吞山河之辈，气势上甚至还不足跟随先帝打天下的魏国公，就更不足为惧了，秦姝从小就骂得很起劲，以至于她对皇家并没有发自内心的尊重。
　　除了病秧子太子。
　　“是是是，殿下殿下。”
　　周氏无奈摇头：“后日老夫人要去武安侯府，你也跟我一起去。”
　　“武安侯府？”这不是巧了！
　　周氏慢慢跟她说：“武安侯驻守南疆，今日抵京。咱们家与武安侯一家算是旧交，我明日便要下拜帖了。”
　　秦姝饮了一口甜茶，清甜不腻，虽是热茶，却也有解暑的效用，“我竟不知，我们家与武安侯家关系那样近。”
　　武安侯府在银杏巷，秦姝是知道的。但侯府常年空置，可见武安侯一家应该是远离了权力中心的。
　　“交情可不浅呢！老武安侯同你爷爷一样，都是先帝身边的大将，后来老侯爷战死沙场，武安侯袭爵，却刚好赶上今上登基，被发去了南疆戍边。老夫人一气之下，跟着一起去了南疆，侯爷都走了，余下兄弟也不好住在侯府，就都分出去了。”
　　要不她爷爷老骂皇帝呢！
　　“母亲与唐老夫人则是至交，以至于老爷小时候就是和武安侯一起长大的。唐家有个小姑娘，你也收敛点脾气，同她好好相处，别叫母亲闹心。”
　　秦姝点头，心里盘算着，唐家的小姑娘若真是那个小美人，她一定与她好好相处！
　　——
　　三夫人陈氏挂着满头的金银，晃得叮铃响，愤懑地跨进女儿房里。
　　“你那大伯母，真真是长着一颗黑心！”
　　秦芮盘腿倚在圈椅上，手里卷着一本广元大师注的诗集，旁边熏着淡淡的松柏香，身后是她亲绘的远山屏风，很有股天然灵秀的禅意。
　　听见陈氏燥郁的声音，秦芮略抬起头来请安问好，白嫩素净的小脸上不施粉黛，满头青丝并没有绕成什么复杂的花式，只松松挽在脑后。
　　陈氏看她漂亮却不知打扮的模样，心里更是郁闷难受。
　　自己怎么说也是在留侯府后宅一路打拼上来的，怎么生出个闺女不争不抢，天天跟要出家似的！
　　她闷闷地喝了碗凉茶，挥退侍女，道：“阮嬷嬷打听到了，明儿周氏要带着秦姝去武安侯家，你也跟着去！”
　　因三爷是庶出，从小并没有与武安侯一起长大的情谊，自己嫁进来那两年也忙着后宅事宜，与周氏关系闹得不好，当然就不乐意跟她一起出门交际。
　　后来武安侯被贬谪出京，也就没必要有什么交情了。
　　可如今不一样啊！武安侯被召回京，必然是在皇上面前得了眼的，周氏这时候巴巴带着女儿往跟前凑，无非就是想攀个好亲事。
　　她们家阿芮明明与秦姝一边大，也是要相看人家的时候了，周氏却想把阿芮藏在阁里，生怕抢了她家女儿的一点风光！
　　秦芮自幼与父亲亲近，秦三爷虽是庶出，但胜在争气，借着大哥的一点助力便爬上了刑部的主事之位，秦芮跟着他，眼光也与陈氏这样的后宅女子不同，不由心中暗叹。
　　要说魏国公府人口简单，那武安侯府人口就更简单了：一位老祖母，还有武安侯一家。
　　什么叔侄兄弟都没有。
　　这样的人家，母亲要让自己攀上，实在太过勉强：嫡出的公子她配不上，庶出的她娘指定看不上。
　　何必争抢呢？
　　“母亲……”
　　她刚一开口，就被陈氏打断，“你闭嘴！娘知道你不乐意去，但凡事总要争一争，我们家阿芮漂亮聪慧，怎么就比不过那个野皮猴似的秦姝了？必须去！明儿一早，娘亲自来给你收拾！”

　　银杏巷内，巍巍然一阔广亮大门，紧挨着大门有两只抱鼓形狮子，门簪上挂着大大的“武安侯府”。此时大门打开，一众穿红着绿的丫头们簇拥着两位夫人，笑吟吟等在门口。
　　唐老夫人发间略有些斑白，却精气神十足，不见长途赶路的疲色，一身苍黄色绣着万字纹的大罩衣，贵气端庄。另一位则瞧着英气十足，双眼如潭，眉目似剑，飞泉绿的云纹绉纱袍倒弱化了几分凌厉，衬得宛然明媚，这便是武安侯夫人了。
　　老太太搭着周氏的手臂下了车，远远地笑道：“你怎么不比那信使再快些呢？一把老骨头也不知道当心点！”
　　前几日才收到这老友的来信，不过三天，她就到了。
　　唐老夫人迎上来，“你才是真见老了！走个路还要人搀着！”
　　老太太挥退了周氏，拉着唐老夫人的手道：“我哪里用人搀着了！不都是儿媳的一片孝心？你是不知道，上了年纪，上了辈分，这架子就该端起来，不然白白让小辈难做。今儿我出门不让她扶着，明儿就能传出她不尊老，不敬婆母的话来！这京里的人都闲得发慌，一有事，那不跟风吹柳絮一样，传得满城皆是的！”
　　唐老夫人紧了紧眉头，“我在蜀地自在了这么些年，临老了却要回来受这份罪！”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你倒是自在，你们家小孙女，遥儿吧？难道还打算嫁在蜀地？”两位虽久未见，但也时常通信，因而老太太也知道，唐家有个12岁的小姑娘，过两年就该择亲了。
　　唐老夫人叹了口气，“我如今见了京城形状，还不如嫁在蜀地呢！好歹自在！”
　　两位老夫人在前面挽着手走着，周氏同武安侯夫人许氏在后面也寒暄上了，二人都是京城贵女，从小就有些交情，成亲之后两家走得近，二人关系也就更好了些。
　　一堆丫头媳妇簇拥着，浩浩荡荡过了穿堂，进了后院的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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