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之城

　　为期两天的高考结束，我又搭着六婶的车子回了自己家。
　　后妈看见我回来，哼了一声算是打个招呼，我也没想和她搞好关系，转身上二楼自己房间，准备收拾东西，明天就与高中好友去市里打工，为大学筹集生活费。
　　哥哥赵影来从阁楼的楼梯角闪出半张脸，看到我之后有点惊讶，刚想说什么，我已经将自己房间的门关上了。
　　并且上了锁。
　　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但停在我的房间门前，静默了一会儿，又走远了。
　　我贴着房门松了一口气，转身扑倒在床上。
　　这两天都是在胜利镇的姨婆家里过的。虽然与姨婆同住的二表舅母对我也没有好脸色，但终究给我做了几顿饭，临走时姨婆还偷偷塞给我两枚鸡蛋。
　　我暗暗下定决心，将来只要自己能经济独立，一定要报答姨婆。
　　至于后妈和那个所谓的哥哥。还清了他们花在我身上的钱，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你和你后妈关系很不好啊。”
　　“世界上有多少跟后妈关系好的女儿？你看童话里的反派后妈占了多少比例——哎？！”
　　我说完才意识到，脑中这个声音又冒了出来。
　　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吗？怎么还有？
　　“你是有多迟钝啊。”声音反而责怪起我来了，“我已经与你融为一体了，又不是一次性手套，用完丢掉就可以。”
　　“可是！你到底是谁！”
　　“说了你也不理解。你就记住一点，只要你做了噩梦，就有对应的任务。你可以选择接受，成功了获得奖励。也可以选择拒绝，付出代价就行。别的说了你也不懂，我就不白费口舌了。”
　　你说话的语气让人火大！
　　“不好意思。我们都是根据宿主的性格生成的。换言之，你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我有什么办法？”
　　纯属狡辩——你们？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是宿主？
　　“当然不止你一个。你身边就有啊。”
　　“谁？！”我真得叫出了声，但是立刻反应了过来，“早晨的那个司机？”
　　“他以前是，现在可不是了。”
　　“那还有谁？”
　　“就在你房间门外呢。你打开门就知道了。”
　　我房间门外？
　　一股凉意从我后背窜起来，赶紧跑到窗边偷偷掀开窗帘向门边看去。
　　只看到了哥哥，背对着我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正在择一盆水嫩的蕨菜。
　　我一把丢开窗帘，坐回床上：拉倒吧。门外那是我哥。
　　“对啊。我说的就是你哥。是叫赵影来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在你面前提过他的名字吧！
　　“我知道很多事呢。你自己也不想想。”声音好像恨铁不成钢在教育我，“你这个后妈是怎么到的你们家？”
　　听声音提到这件事，我的心情复杂了起来。
　　因为她最初的善举，使得不管后来我们关系如何，我都无法完全憎恨她。因为如果没有她，我的父亲也撑不到去年。

　　我自小就没见过母亲，父亲常年在外务工，我是被亲戚邻居轮换着养大的。九岁那年父亲突然回了家，说再也不出去了。我虽然开心，但也注意到，父亲少了一条腿。
　　那之后直到我十二岁，父亲每天就闷在家里喝闷酒，酒喝多了就开始哭，一直哭到睡着。睡醒了接着喝酒。
　　直到把赔偿金全喝没了，家里连米都买不起，父亲将我送到了胜利镇的姨婆家。
　　当夜，我又做了噩梦，这次是梦到父亲在准备上吊绳。不顾亲戚的阻拦，我连夜跑回家。
　　父亲虽然还好好的，可是我说什么不愿意再离开他身边了。
　　那之后，父亲整个人都变了。他开始找些不用多少力气，可以坐着完成的零工。父亲一直心灵手巧，他编织的竹篮竹筐是整个镇子里最好的。后来山区开发成旅游景点，镇长帮父亲在工艺品店里谋了一份工作，我们父女两人的生活才算有了着落。
　　我也没让他失望，小学毕业成绩全镇第一，没靠关系争取到了胜利镇寄宿制初中的免费住宿名额——前提是我必须保持年级前十的成绩。父亲喜出望外，还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
　　生活好像在朝着充满希望的方向发展，直到我十四岁考上镇重点高中的那年。
　　因为是寄宿制学校，加上学习压力大，以及节省来回交通费，我一个月只回家一天。往常每到这一天父亲都会穿上最好的衣服，提前在学校门口等我回家。这个时候，他才不在意自己少了一条腿，好像他引以为豪的女儿就是他的拐杖。
　　可是那天，我没有等到父亲，等来的是医院的电话。
　　工艺品店里来了一伙儿混混，原本想顺点零钱买烟，却被父亲发现。为首的那个还不到十四岁，轮起竹刀一刀砍断了父亲的右手腕。
　　也砍断了我家的经济来源。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子上，出神得盯着墙上宣传栏，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活着真累。
　　可是必须振作起来，我还要照顾父亲。
　　但是，我能做什么？也和镇上的女孩一样，辍学打工，然后回镇子相亲结婚？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但，我没有拒绝的借口。我必须为了父亲而努力，必须赚钱养活他，也养活我自己。读书，对那时的我而言只是奢望。
　　后妈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她原本是下沉乡镇扶助贫困户的医生，是镇卫生院引以为傲的明星大夫。父亲的手就是她接回去的，虽然无法复原得完好如初，但是只要耐心调养，基本生活还是能保障的。
　　后妈还给我们家申请了医疗补贴和其他补助，一下子帮我们减轻了一大笔沉重负担。另一部分欠款，在她成为我后妈之后，也用自己的私房钱付清了。
　　是的，就是这样的女人，成了我的后妈，嫁给了我的父亲。
　　我想了很久很久，一直不明白她图什么。
　　大约，是图我父亲长得帅吧。
　　真不是我自夸，父亲的帅是大家公认的，就连作为女儿的我也多少沾了点光。可是在这么一个闭塞的小山村里长相又不能当饭吃，我不明白一个城市里见过世面的女医生，为什么就那么迫不及待嫁给一个家徒四壁还带着拖油瓶，生活都没法自理的残疾人？
　　迫不及待——后妈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迫不及待。
　　她好像一见到我父亲就无可救药爱上了他——这种只在言情小说里见过的令我难以相信的桥段，居然就发生在两个中年人身上了。
　　后妈不算美人——至少从外表来看，她是配不上我父亲的。但是除此之外呢？无论是学识见识还是经济条件，后妈都比我父亲高出太多太多。以致于当时有传闻是我父亲用了不堪的手段强迫了我后妈，后妈无可奈何才嫁给他。
　　流言越传越广，越传越真，居然连警察也找上门来，旁敲侧击。可是看到了我父亲与后妈的相处情况之后，警察打消了疑虑。
　　我父亲是个把老实写在脸上的男人，对我后妈很是照顾，尤其喜欢我后妈带来的那个哥哥，甚至在院子里给他用竹子编了一个篮球架。后妈虽然没有周围女性勤俭持家的性格，但是干脆利落的处事风格反而与老实巴交的父亲相得益彰。
　　这个家，居然过出了个模样。
　　只是有一点。
　　每次无意中与后妈眼神交汇，她都会迅速移开视线。但那短暂的目光交汇时，我都能感受到彻骨的恨意。
　　想将我抽筋扒皮钻心剜骨一般的恨意。
　　明明我住在学校，平时与她也没有什么往来。
　　明明是她主动接近我的父亲，自己要求住进我家里的。
　　这种恨意，随着父亲因意外死亡而更加毫不掩饰，甚至越发浓重。

　　如今，听那个声音这么一说，我觉得后妈很奇怪。
　　她原本是城里大医院的主任医师，因为职称问题准备下沉乡镇锻炼两年就回去。谁想到竟然直接结了婚搬去了交通不便的村子里住着，也没有再提调职的事。
　　以前我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从来不考虑其他。现在高考结束，一下子有时间想这些事了，不合理之处越来越多。
　　那个哥哥，赵影来，也很奇怪。
　　他是后妈与我父亲结婚之后第二个月冒出来的。
　　说是冒出来，一点都不假。那天是我一月一次回家的日子，前一晚还是一家三口规规矩矩吃着饭，第二天一大早，家里就多了一个哥哥。
　　穿着海报上见过的篮球衣，脚上一双篮球鞋就相当于我半年的生活费，脸上带着恣意的笑容，一见我就极热情得凑上来——好像六婶家总向我摇尾巴的黑子。
　　黑子冲我摇尾巴是为了有剩饭剩菜吃。他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因此我总躲着他。
　　可是几年下来他也没做别的什么。只是在我无比冷漠抗拒的时候还坚持对我笑着打招呼。想要拉近距离。
　　可他对我越是友善，他的母亲对我就越是仇恨。那冰冷的视线死死盯着我，让我难以忍受。
　　好在就要解脱了。
　　等我上了大学，离开这里，就不用再和这对母子打交道了。
　　我会努力赚钱，报答这几年他们母子对我们父女的照顾，还清了之后就老死不相往来，各走各的路——我之前一直这样想。
　　可是现在这个声音告诉我，那个赵影来，是和我一样的人？
　　什么意思？
　　难道他脑子里也有这样的声音？
　　“你总算反应过来了！”声音说，“而且，当任务完成到一定数量之后，有机会选择将系统传给有类似体质的人。说白了，你的这位好哥哥就是提前看中了你的体质，想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等他任务一做满，就把系统转嫁到你身上！”
　　“什么？！”
　　“不信？那你就去问问他是不是这样想的！”
　　声音说完这句话就不做声了，任凭我怎么追问也不开口。
　　我琢磨了一会儿之后，起身打开门。
　　哥哥还在择菜。看见我来了，赶紧站起来。
　　估计是坐得太久，起猛了，身子有点摇晃，原地蹦跶两下，整个二楼都在微微摇动。
　　“海月呀，今晚蕨菜炒腊肉好不好？你最爱——”“你也能听到那个声音？”
　　我开门见山问。
　　哥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身后，后妈慢慢走过来：“看来，我们有必要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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