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夏

　　（三）“起承转合”
　　一个故事要写好开头是很难的，而在这样一个掺杂着暧昧，感性，欲拒还迎，和漠不关心等多重情绪的场合下，怎么说好第一句话，也至关重要。
　　毕竟，在一个分别不久又重提相逢的聚会上，参加聚会的人十之有□□都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包装好的故事来讲的，这个故事要包含着自己强烈的个人风格和足够精彩的情节内容，因此它的开头当然要足够简练，个性，单刀直入，不带冗余。
　　譬如好事者如孙家童，在伍诗礼和她的男朋友成双地进入饭店里聚会的包间的第一刻起，就开始大声地替当事人宣告：“诶呀，小伍你和左哥在一起啦！”
　　江鱼受这尖利的声音所扰，姑且抬了眼皮看了一眼，她用筷子尖使劲地戳破了包裹着碗碟的包装袋，包装袋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里面的小茶盏晃了晃，就被江鱼轻轻地拽了出来。
　　喊那个人左哥么？按照孙家童的那个叫法，看来那位左某也是4班的人咯，怪不得江鱼在第一次看到他和伍诗礼一起出现的时候，感到一阵陌生。
　　江鱼看着伍诗礼仿佛是带着甜蜜与羞涩笑了一笑，然后便激起了一阵的浪潮，大家甚至不再避讳两个当事人仅在他们几米之遥的地方，江鱼听着这欢声响成一片，无非是“恭喜恭喜”和“没想到没想到”的这两句话。那对新晋的恋人还没入座，更确切地说，都没有来得及往里面迈进一步，就被众人的欢笑与祝贺声包围。
　　江鱼想起空间和朋友圈里，每每都会有人趁着无聊过后的余温狂欢，发布官宣，或者秀把恩爱，江鱼看着那底下数不清的9，他们成群结队地站在一起，仿佛是一个个唱着颂歌的小小顽童，聚在一起使场面热烈又高调。大家好像是在互利互惠地为着双方服务一样，为的是每一个场合都能不被冷场，每个人都在其中相亲相爱，如同现在，以孙家童为中心，两个班的人不分彼此，一起涌上去，为此等的热闹场面添砖加瓦。
　　就这样，第一批故事开始书写，江鱼有些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孙家童是那个惯常的发起者，众人则纷纷找好自己的第一句话，瞬间便找准了自己作为一个听故事的捧场人的定位。伍诗礼的事情看来是出乎众人的预料的，在这聚会的一开始，就有一个如此重大的八卦，众人的目的似乎就此已达成一多半。
　　江鱼此时庆幸自己坐在一个正对门的靠墙位置上，她离故事的主人公们隔着一张能容下15人的圆桌的直径距离，仗着自己身形单薄的优势，江鱼夹在桌子与墙的缝隙间，自得其乐地吃着酒店刚刚提供的葡萄。
　　可就在她刚要吃下第三颗葡萄，并且以为眼前的热闹场面大抵会这样继续无聊下去的时候。一道红色的抢眼身影迅疾地从伍诗礼和其男友的身后钻了过来。
　　霍凡凡皱了皱眉，显然对江鱼坐的那个进出不便的位置颇为不满。江鱼无奈地抿了抿嘴，默默地挪到了自己右手边的位置上，这样霍凡凡就可以坐在过道处位于江鱼右手边的椅子上。
　　在江鱼一个人把自己已经拆好的碗筷一把挪过来时，霍凡凡又以那种风风火火的速度疾步赶过来，江鱼没有抬头，却听到整个包间都安静了下来，大家纷纷回到以前的座位上，之前那种莫名的热乎劲冷却了下来，变成了相对平常的寒暄和调侃。
　　江鱼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果然，伍诗礼没有和她们坐在一张桌子前。
　　霍凡凡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究竟对眼前的场面产生怎样的影响，她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
　　江鱼发觉霍凡凡这次还化了淡妆，她这次穿了一条完完全全能够凸显她身材优势的红色长裙，江鱼看着那躲在饭桌桌布下，重重叠叠的红色褶边，想象着走路生风的霍凡凡行动起来时，裙边摇曳的样子。
　　“刚才发生什么啦？我看是伍诗礼。”霍凡凡轻快地细声说道。
　　原来注意到了啊。江鱼心中暗想。
　　“伍诗礼和她的男朋友，貌似是刚交往的，不过我三天前在车站商场打工时就看到这俩人了。”江鱼叹了口气，兀自怪着自己为什么要把话说得这么详细，这就是她的第一句话了，充斥着打工，旁观者以及问题解答者的身份，仿若一个车祸现场前热情围观出租车司机与碰瓷者的纠纷，还附带给新加入者解说的路人。
　　霍凡凡扒着碗筷包装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她的手落在碗筷的两旁，江鱼注意到了她新做的绿色的指甲。
　　“沈子都呢沈子都？”霍凡凡一下子兴奋起来，像只小动物一样左顾右盼。
　　“不在。”江鱼默默叹了口气，沈子都但凡是在，刚才的场面都不一定会那么热闹，因为一定会有一大半的人去张望沈子都在看到那个单恋自己已久的女孩儿在和其他男人牵手成功时的反应，毕竟在众人看来，沈子都其人再怎么神秘，也要做出些和平常人一样的反应。
　　说起神秘，江鱼一直很好奇，沈子都的神秘，难道不是种平凡么？
　　如果江鱼把这个观点提出来，定会遭到不知多少人的反驳。一米八的，拥有富二代身份的，爵士钢琴十级的，常年学年成绩前二十的，更重要的，拥有一张颜如宋玉，貌比潘安的脸的沈子都，怎么能和平凡挂上关系呢？
　　是的，怎么能呢？
　　可是在江鱼看来，沈子都除了被伍诗礼明目张胆地“暗恋”过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传奇色彩。
　　像是曾经观察过霍凡凡一样，江鱼也曾经在短短的一段时间观察过沈子都，那时正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高二，传说中一段黑暗又难熬的时期。
　　江鱼不清楚那时的沈子都是不是被学业所困，有一次升旗，江鱼作为学生会的成员值班检查升旗纪律，江鱼看着沈子都站在队伍的后面，没精打采地微驼着背，据传沈子都此人有轻微的鼻炎，江鱼看着他时不时地用手搓着鼻子，身上穿的校服和大家一样，皱皱巴巴，泛着洗旧了的颜色。江鱼虽然不是什么鞋类爱好者，但仍然能认出沈子都的那双鞋大概是价格不菲，但是除此之外，沈子都的身上再没有什么其它的特殊地方。他和大家一样拥挤着排队，甚至没几个开玩笑互相调侃的伙伴。他也从不乱谈恋爱，即使传说中，他弹得一手好钢琴，但是他从来未在校庆等任何公开场合大展身手。他也不去参加什么代表讲话的活动，每次集体活动都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该坐的座位上，有什么骚动就会像众人一样，抬头张望，做出该做的甚至有些冷淡的反应。他的成绩虽好，却也有不稳定的时候，每一科都势均力敌，据说也不是任何一科老师的独宠。
　　可能在大家看来，沈子都有无数能表现出来的地方，只不过大神惜字如金，惜才如玉，不愿意轻易表现出来而已。
　　但是在江鱼看来，沈子都哪怕顶着再多的光环，也只是一个平凡人罢了。或许江鱼这样想的原因，是因为沈子都像江鱼本人一样，有个太过于耀眼的朋友了。
　　“来了来了。”霍凡凡突然激动地扬起胳膊一下又一下地戳着沉思中的江鱼。
　　江鱼有些被怼得气恼，戳了这么多下，肯定不止沈子都一个人来了。
　　江鱼仰起头，看向对面的门。
　　果然啊，龚恒晔也来了。
　　江鱼皱了皱眉，不是因为她预感到霍凡凡心里的期待值已经飙到顶峰了，而是因为江鱼天生就不是很喜欢龚恒晔此人。
　　龚恒晔在传说中的Z中里又有无数传说般的称号，例如“龚神”，“龚大神”，“龚怼神”，江鱼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在龚恒晔的身上加上什么“神来神去”的称号，她讨厌此人的原因也独独是因为此人过于张扬，首先体现在他喜欢在各种场合反驳他人，次数也不是很频繁，但每个学期都会有一两次目睹龚恒晔发言的机会，以至于Z中同届学子养成了一种本能性的反应，每当龚恒晔举手示意自己要发言时，台下都会立刻不顾校领导的监视，开始各种形式的带着幸灾乐祸语气的交头接耳。龚恒晔反驳的内容从“学校千篇一律的食堂根本体现不出为学生着想”到“学校的考试制度完全不合理”，各种方面应有尽有。而龚恒晔此人的叛逆行径终于在他有一次举手评价一名学生的高分爱国演讲带有“明显不正常的民粹主义”时达到了巅峰，以该事为导火索，校领导气得拍桌子狂喊让龚恒晔滚出Z中。龚恒晔当时坐在台下，不动声色。没人想到的是，龚恒晔第二天果真没来上学，直至一个半月后，龚恒晔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了全市联考的考场上，以惊为天人的态势夺得全市第一，并且轰动全市重点高中。
　　事实证明，直到最后校领导也没有因为龚恒晔的叛逆行径而彻底放弃他，据说有的校领导为了留住他还向教育局扯谎说龚恒晔此人患有完全不怎么严重的躁郁症以至于情绪不怎么稳定巴拉巴拉。
　　这件事甚至只是江鱼在打工时听一个来喝奶茶的教育局领导的女儿向自己的好友提起的，当她向霍凡凡复述的时候，霍凡凡果不其然地哈哈大笑，反而向着江鱼一顿夸耀：“你看吧，聪明人待遇就是不一样。”
　　江鱼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重点不在于龚恒晔是个难得的天才，而在于他的轻狂和放纵已经到了某种不可描述的地步。
　　但彼时的江鱼看着霍凡凡那怀春少女的眼神，不免沉默。
　　如同现在这样。
　　但就在江鱼刚想在龚恒晔落座时向霍凡凡吐槽他怎么又能最后一个到达现场时，江鱼发觉情形有点不对。
　　座位好像不多了。而沈子都和龚恒晔并不喜欢过于热闹的处所。
　　江鱼缓慢僵硬地转头，看着沈子都为了避免碰到别人，高举双手地向自己走过来，而龚恒晔则明显地紧随其后。
　　什么鬼啊？
　　右手边霍凡凡，左手边沈子都和龚恒晔。
　　江鱼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被记入Z中史册，竟然是因为几乎最早到的自己选的一个自己以为的天衣无缝的座位。
　　妙啊。
　　更妙的在于，在龚恒晔向她们移动的十几秒的时间里，霍凡凡毫不吝惜自己新做的美甲，不停地在抠着江鱼大腿上的肉。
　　江鱼在反应过来情况的时候，便感受到了腿上的疼痛，她一把攥住霍凡凡的手，带着一种无比的嫌弃甩了出去。
　　但毫无疑问的在于，霍凡凡此时已然过于激动，她的手在餐桌下上下舞动，很明显是想再次抓住江鱼，以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
　　江鱼只好不断地推就，推来推去甚至有点觉得好笑，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可是还没等那个短暂的笑容消退，江鱼就听着那个熟悉又刺耳的声音响起：“没想到江鱼这样的都那么兴奋啊。”
　　这句话一下子冻结了屋里热闹的气氛，江鱼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副冷眼旁观的孙家童，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孙家童的火能烧到自己的身上。
　　沈子都明显慌乱了起来，他左右张望看着两边，孙家童坐在江鱼斜对面的位置上，沈子都稍稍摆头就能看到孙家童。
　　霍凡凡兴奋的情绪完全冷了下来，江鱼不免有些担心，她了解霍凡凡那个“仗义执言，拔刀相助”的脾性。
　　“什么叫‘这样’的啊？”霍凡凡板着脸说，话里四处都是冰碴。
　　孙家童耸了耸肩：“没什么呀，近朱者赤呗。看到感兴趣的就表现表现呗。”
　　最后一句话孙家童是嘟囔着说出来的，但在安静如雪的屋子里，每一个字的声音都像放大了一样清晰可闻。
　　有的女生们撇着嘴笑了笑，完全一副看热闹和理所当然的样子。男生们有些尴尬，但都带着一副默许的姿态。
　　江鱼一直都知道，在她们看来，那个和神仙般的校花交往的自己，那个看着霍凡凡花样换男友却不阻挠的自己，恐怕早就成了一个坐享校花的男友们带来的福利的寄生虫和危害公序良俗的帮凶。而在另一个层面上，她们自然也是所谓“同种人”。
　　霍凡凡被这句话完全戳到了怒处，江鱼看着桌布在霍凡凡的手里攒成一团，她知道霍凡凡已经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怒火了：“我的事都是我自己的，你怎么想都好，你扯到江鱼，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你以为自己是谁？江鱼跟我一点都不一样。”
　　“脸么？”一个女生小声嘟囔着接到。
　　江鱼凭声音传来的方向知道那是右手边那桌传来的，她缓缓地转过头，没找到声音的主人，却看到了伍诗礼冷漠无情的一张面孔。她的眼神低垂着，江鱼辨不清那是蔑视还是漠不关心。
　　她突然想起小学六年级的那天，她妈妈牵着她当着全班同学作为优秀家长代表说的那番话，她想起几个同学疑惑的神态，但刺中她的是一句“怪不得”的话。说那句话的孩子有着和伍诗礼相似的眼神。她记得那日烈日当空，她的眼睛被刺得差点就要流下泪来。
　　但是她没有哭，她什么都没有说。
　　过去的画面在江鱼的脑中飞快地掠过，这时她听见孙家童在回忆结尾时传来的讪笑。
　　这句话把她和霍凡凡推到了那彻彻底底腹背受敌的境遇里。既然这样——
　　“你要点脸吗？”江鱼抬起头，声音没有她想象得颤抖，她听见她说的每一个字落在地上，像银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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