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春将暮

作者:牡丹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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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推开门,里头的人平静以待,似乎毫不意外我会再来。

      开门拂起的落尘呛得我咳了好几声。

      她先开口:“您果然还是来了。”

      “是么?”我微微掀起唇角,露出个不似笑的笑:“你还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她摇摇头:“还是您说吧。”

      囚禁于此,不见天日,竟然还能如此冷静:“我都有点佩服你了,苻玉。”

      聪明如她,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奴婢是草芥子一般的人,在哪不能活,人世无常,活着总比死了好,也是……”她看了我一眼:“也是您大量,总归留了奴婢一命。”

      我静静地听着,从外头吹来一点凉风,吹得后脑逐渐清明。

      开口,自个的声音有些涩:“儿时你救他的事,还记得清楚么?”

      她微微一愣,点点头。

      两手相交,我把下巴枕在手肘上:“那就跟我说说罢。”

      她并未拒绝,轻柔低缓的女嗓回荡在小屋里,把该说的都说了。

      李渔是侯爵府的三公子,这我是知道的,本以为他是与我全然不同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子。

      原来并不是。

      他的娘只是一个失宠妾室,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艰难,竟生生把他娘熬疯了,某天夜里,她在屋子里放了一把火,还好被苻玉的爹发现,救出了奄奄一息的李渔,自己却不幸丧生,连同他娘一起。

      后来老侯爷对这个被遗忘的儿子心生愧疚,才将他养在身边。

      苻玉回忆道:“那时候公子他真的很难,全府里没有人愿意搭理他和姨太太,姨太太得病后,都是公子一个人照料。”

      “记得他去厨房讨了个瓦罐,就在院子里给姨太太熬药,手上被烫过许多回,有时爹给我一点猪油擦手,我就偷偷地都给他了。”

      “大概是因为这些事,又有爹大火那日的舍命搭救,这么多年,公子他才一直念念不忘。”

      “公子他,的确是个极良善的人。”

      我看着她回忆往事的表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最苦的。

      看到别人好便觉得不甘心。

      岂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哪有真正活得好的人呢。

      “小姐。”

      苻玉用那种祈求的眼神看着我:“奴婢之所以说了这么多,就是希望您能放过公子。”

      “您醒一醒吧,小姐,公子他很早就没了亲娘,他够可怜的了,您也为他想一想吧。”

      五指划拉过桌面,将那上头的灰一点点刻进指甲,我觉得自己是心疼他的,可是出声却莫名执拗。

      “如果……我说不呢?”

      她大概没想到会听到这般回答,少见的讶然浮现在脸上,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您这又何必……”

      好个圣人般高高在上的姿态。

      我低笑一声:“苻玉,你知道你好笑在哪儿吗,妄图劝服一个疯子,太自不量力了,既然李渔从前就过得不好,就算如今过得更不好一点,想必他也是能承受的。”

      这番说辞令她彻底哑口无言。

      我扬起下巴,故意乜了她一眼:“倒是你,你心里也是喜爱他的,对不对?”

      “……”

      陡然被说中了心事,她的反应跟每个姑娘家一样。

      小脸泛红的情态,当真碍眼!

      我站起身,慢慢地走过去:“你是个聪明人,那不如猜猜,我接下来要干什么?”

      其实根本都不用猜,从我眼中流露出极浓的杀意,毫不掩饰。恐惧,不甘,仇恨,绝望,多种情绪从她面上一闪而过。

      反抗是无用的。

      我们都很清楚,她体内还种着爹的蛊,除非有我的血,不然早晚也是一个死。

      “小姐当真如此狠心?”

      我笑了一下:“这你可比我清楚。”

      她面上几乎只剩下绝望,口中喃喃:“可您从前不是这样的,我还记得,那时候您落水,因为救了一个差点落水的孩子,您是好心推了他一把。”

      “还有、还有斗酒那次,您喝那么多酒,不就为了让那个屠户把猎来的一窝兔子放了,这些,您都忘了吗?那时候,您不是现在这样的啊!”

      ……是吗?

      原来我还曾做过这些蠢事。

      我笑着摇摇头,再摇摇头:“抱歉,我忘了。

      闻言,她整个人颓然垮了下去。

      ……

      从小屋出来,关上门,我擦了擦手上的血,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里已没有任何声音了。

      *

      回了自己屋子……里头没人?

      不可能!

      他没有恁多力气能踏出房门。

      那人去哪儿了?

      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心脏突如沉冰窖。

      我大力推开了原本紧阖的房门。

      垂纱微扬。

      那青年公子静静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旁边是爹扭曲狰狞的脸。

      他手里拿着一把刀,不管不顾,就要朝那微敞的胸膛落下!

      “呲啦——!”

      刀刃划破皮肉的声音!

      却是我的皮肉。

      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滴进他雪白的衣衫,落梅点点。

      爹抬起头,目光混沌癫狂:“畜生,你做什么!”

      我强忍疼痛:“说好了是明天。”

      “我等不及了!你娘也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血!要好多好多血!!”

      他想把刀从我手中抽出来,皮肉被撕裂,我却急急地道:“先用我的血吧!我还有血的!”

      “滚开!”他直接摔过来一巴掌。

      我一抓衣袖,提气探手,与爹过起招来,其实根本也撑不了多久,被狠狠打趴在李渔身上。

      他双眼紧阖,然而眉头未曾放松,一直紧蹙着,似过去无数个日夜,清醒时痛苦,睡着仍不得解脱。

      我听到了他的心跳声。

      有力,沉稳,平静。

      “畜生!你还不让开!”

      我从他身上爬起来,看着爹那张遍布皱纹青灰的脸,看着他厌憎仇人一般的眼神,心里有什么彻底死去了。

      但是他…他是我“偷”来的人,是我要牢牢绑在身边的人,我不让他死,他就永远死不了!

      “爹。”

      “如果您不肯听,我就爆穴自毁!”

      总归这条命早已跟那蛊虫、跟半死不活的娘亲紧紧系在一起。

      “你…你畜生!!你敢要挟老子!”

      我笑,也不知究竟算不算笑:“我当然可以把命给您,任您摆布,只一个要求,让他再陪我几日,等到我…血液枯竭之时,那时就由您处置。”

      垂睫望向那昏睡中对一切毫无所知的公子,他什么都不知道。

      就该是这样。

      什么龃龉都不要给他,什么都不要让他知道。

      良善污秽,泾渭分明。

      这样就好,好极、好极了啊。

      我架着李渔从那地方出来,他有些沉,重量泰半压在我身上,匀平的呼吸拂过耳廓,带着一点淡淡的花香。

      手掌上被割开的口子还在隐隐作疼,而他手背上也有一道长疤,这样想着,某种说不清的蜜意在心头滋长。

      鲤鱼,苻玉救你助你,你记了这么多年,如今我也救你了……

      替他换下沾血的衣衫,不知为何,就是不愿意他霜雪沾尘,哪怕是我的血。

      他仍旧昏睡着,我凑近他耳廓,悄声道:“我去去就回,你早点醒啊。”

      “你若醒不了,我可就要欺负你啦,那个叫什么……奸尸啊,你怕不怕?”

      哎?他似乎真的皱眉了?

      一直到日落西山,月上三竿,我才回来。

      开门,带起一阵香风。

      他果然已醒,拥被坐在床上,俊面上亦有迷茫,听到声音,转头朝这边看来。

      我露齿一笑:“终于醒啦,饿了吗…唔,还是要喝水?弄碗汤给你喝,可好?”

      他不说话,两目间眸色沉沉,似装了许多事。

      我只当没看到,今夜有私心,不想同他闹,只想着做一回寻常夫妻。

      “都不想吃?”我摇摇头:“好罢。”

      说着,拿起一物在他眼前晃了晃。

      色泽如脂如雪,是难得一求的美玉。

      他脸色陡变,劈袖就要过来抢夺:“拿来!”

      我一个旋身,撅起嘴:“你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呐?”

      他看着我,眼神既冷且恨。

      不知为什么,我又后退了几步,扬起脸,勾起那块玉左右打量:“这是你的传家之物,我极喜爱的,你给我吗?”

      薄唇抿紧,溢出一丝讥嘲:“我说不给有用吗?何必假惺惺来问。”

      “哎呀,哎呀,”摇头笑叹,伸手欲摸摸他的脸,他躲开了,我也不计较:“你莫恼嘛,我不会白拿你的,用东西同你换可好?”

      从袖襟里掏出一个有点丑的香囊,里头装得鼓鼓的,小女儿家才做的事,我手笨,连个香囊也是绣过再绣,然而成品仍不很完美。

      递过去,肤颊竟有些生热:“你这块玉是传下来的,我这个…是自己做的!里头装的香花,花虽美,可浑身是刺,我采了一下午,手指头都流血了,拿来换你那个……”

      略顿:“你把最好的给我,我的便也给你,咱们谁都不亏谁的。”

      我咯咯笑:“这算交换了,你说咱们像不像一对野鸳鸯,可我就喜爱这样子,那些什么繁文缛节的,不要也罢,这样就很好。”

      他初时没接,后来,不知又有哪句话惹他不痛快了,脾气忽掀,一把夺过那香囊掷在地上!

      我有些反应不及,那双大掌忽然握住我的臂膀,力道极重,像要把人生生捏碎一样。

      “苻玉到底在哪儿?!”

      我还能维持住笑:“怎么这时候又提她?”

      他俊颊生寒:“有人告诉我,说她死了,是不是…是不是你,把她……!”

      有人?

      这个有人,大概是爹吧,他与妻子被我害得有情人难成眷属,他嫉恨,在本就欲沸的火焰上再加一把柴,当真是始料未及。

      肩膀的疼痛愈来愈盛,他低吼:“说话!”

      我不挣扎,任由他动作,眼眸掠过地上孤零零的香囊,忽而觉得委屈:“她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吗?”

      他不答,反执拗道:“我问你她在哪儿?她…她是不是死了?!”

      我也执拗:“你是不是从小就喜爱她?为了她才接近我的,是不是?!”

      他执着他的,我执着我的。

      “你先回答我!”

      “对啊,那又怎么样?”我看着他,忽而掀起一股蛮气:“我就是讨厌她,不行吗?”

      “你…你为什么!”他咬着牙,双目似淬了火:“她做错了什么?她分明是无辜的!你…你怎么能如此恶毒!”

      恶毒。

      对,我就是恶毒。

      她无辜,我不无辜。

      我想让所有人都跟我一样不痛快。

      大家都在地狱里受苦,这样我便痛快了。

      把这些话一股脑都说出来,他的手高高扬起,终落在我脸上。

      这双手代替他的主人做罚善司,其实力道远没有爹打得重,我却登时冒出了两泡泪花。

      他垂下睫不看,把我推开:“你滚出去!我不想再见你!”

      我嚷道:“你凭什么让我走!这是我的屋子!”不管不顾扑上去,撕扯撒泼,同他打架。

      唉,这叫什么夫妻。

      虽然如今体虚的很,但我会点穴,最终制住他躺在床上,微微喘息。

      我也累了,一并躺倒,手掌上的伤又作痛。

      今夜最平静的时刻,月色透过窗子落进来,外头的木樨花抽芽,再过不久就要开了。

      我的手里还捏着那块玉,偏不给他,就不给他。

      他说,声音有着浓重的疲惫:“你干脆也杀了我吧。”

      听得我心里一抽一抽的。

      撑起半个身子,伏在他身上,他的五官好看却也难掩痛苦,不争气啊不争气,他都跟爹一样打人了,我却还是会心疼,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这回躲不开了。

      脑袋枕在温热胸膛上,明知他不喜,还要故意说些诨话。

      “李渔,等你睡着,我就把香囊给你系上……唔,再打个死结,叫你日日看着、时时念着,至于那块玉,就归给我,我也日日看着、时时念着,这般就算交换了信物……”

      “还、给、我。”

      胸膛微微鼓动,他似是故意一字一顿地说,声嗓冷且硬。

      我摇摇头,不听不听。

      又断续说了好些话,想到哪儿便说哪儿。

      他一直都没睡着。

      也是,乍闻“心上人”已死,怎么还会睡得着?

      胸中酸气不断冒出,熏得我眼晕头也晕,终究是不甘心,觉得委屈的狠。

      “我没想打架的……”喉间微梗:“今天晚上,只想安安静静地和你呆一会儿。”

      他没说话,大概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只是用尽全力,把我从胸膛上推了下去。

      他在意苻玉,在意她,所以恨极了害她的人,拆散他们的人。

      “如果……如果你当初先遇上的人是我,是我助了你救了你,你、也会像在意苻玉那样…在意我吗?”

      明知毫无意义,还是执拗地问出了口。

      料他不会回答,我作势要把那枚羊脂玉砸了。

      他说的对,我只会要挟。

      男人双目渐红,忽而释出一声冷笑,话如淬毒:“似你这般阴险狠毒、强人所难的疯子,只会令我厌恶!”

      “厌恶!你听懂了吗?你迫我、逼我、强我所难,又累及无辜,冷血冷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声嘶力竭。

      这些话仿佛冷箭,从四面八方,穿透我的躯体,死死钉进骨头。

      ……厌恶吗?永不原谅吗?

      我默然半晌,忽而抬腿跨坐在他身上:“好…喜爱也好,厌恶也罢,终归是刻骨入心,要你长久在意,时时念及,那…那也好极,我也不算亏了!”

      来不及细想,只觉一阵热息直窜小腹,他不禁低喘一声:“你做什么?!”

      ……

      半夜,凉风将房门吹开一道小缝,我赤足下地,捡起那被冷落半晌的香囊,针脚粗糙,已经有些开线了。

      我晃晃脑袋,感觉自个大概是在笑,走回床上,男人闭着眼,颊色微红,已然熟睡。

      李渔,鲤鱼啊……

      忍不住探手摸摸他的脸,一寸寸描摹,他瘦了好多,我同他在一起,不仅没有把他养好,反倒像把他的身体都榨干了。

      看呀看,看得目中水光渐起,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娇软的性子,只是遇到他,大爱大恨,大哭大闹,果然也只对这一个。

      情澜泛泛,难以遏止。

      伸指戳戳他的脸,我轻声闹他:“唔…你知道吗?我没几天好活啦,这都要怪你,你要是真心喜爱我,那我、我怎么着都要拼一拼,活下来,同你过一辈子的,可惜……”

      嗓音陡顿,想到什么,再起:“当初你为着苻玉,故意跑来结交,又不肯早些说实话,害我以为…你对我有情,白白可笑了一回。”

      “我气你,当真气你的!”愈说便愈委屈:“本想让你陪我一道下地狱,两个人纠缠到死也罢……”

      拿起那块羊脂玉,仔细地摸过,再看过,那玉身白皙莹润,比它主人的肤颊也不遑多让。

      就像他常穿素袍,天青或者黛色的调子,佩玉,那是极合适的,我把香囊放在他腰间比划了一下,尺寸、颜色,根本没有一处合适。

      我们从来都不合适。

      罢了,罢了。

      陡然吸吸鼻子,只当他还能听见我说话:“鲤鱼,你听着,要抛弃也得是我抛弃你,是我不要你了。”

      “我不要你了。”

      窗外,风起,花香渐浓,榕树叶子架起忽升的明月,远处传来一段悠扬的笛声,凄凉婉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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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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