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春将暮

作者:牡丹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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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不知是爹把我变成了一个疯子,还是我骨子里就是个疯子。

      那一晚后,我找到爹,答应他从此以后不再出门,又以苻玉的安危做饵。

      李渔果然只身前来。

      再次看到这个人,心中全然不是滋味,想起那天船上他说的,儿时曾受苻玉救命之恩,受之必还。

      那好,就让他此后都留在这里代替苻玉陪着我,也算是受之必还了。

      从此我如愿以偿。

      从此他再也不笑。

      我觉得颈子有点不适,睁开眼,那每晚与我肌肤相亲的男人,他的一双手,可点茶可操琴,此刻就按在我的颈子上。

      四目相对间,李渔脸上尚余大病初愈的苍白,长睫掩下的眸子里,跃动着十分复杂的神色。

      是的,复杂。

      可惜他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即使每天都同我呆在一起。

      即使我们已经有了最亲密的关系。

      他还是厌恶我,甚至趁睡着,掐住了我的脖颈。

      这可不能让爹知道。

      我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反抗,感觉到掐着脖子的那双手微微颤抖,竟还能笑出声来:“你不是这样狠心的人,何必强逼自己呢。”

      闻言,他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你不要以为很了解我,你也配说这种话?”

      如今,我们仅有的对话都是如此尖锐。

      他一双眸子,除了冷漠,就是掩在戾气下的绝望。

      我突然很想抚平那紧簇的眉心,手指刚贴上去,他极快地偏开了头:“你做什么!”

      我摇摇头:“别用这种语气说话,我不喜欢。”

      不知道这句怎么触了他的逆鳞,那双手下的力道逐渐收紧,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但是不行。

      爹绝不会放过他的。

      我勉强按住他的手:“怎…么?你不想见苻玉了。”

      “儿时救过你的,你梦里的小玉,你不想知道她是死是活吗?”

      他咬牙:“除了要挟、逼迫,你还会什么!”

      “我么?”我摸摸他的发,粲然一笑:“哦,我会的可多了,你知道的。”

      “你!”俊脸气得泛红发紫:“不知羞耻!”

      那双手最终还是泄了气,他仰躺在床上,额上冒出了星点薄汗。

      我迅速坐起身,捂着脖颈,不停地咳嗽。

      缓了一会儿,回过头,他仍旧躺着,一动不动,闭着眼,好似一座五感尽失的雕像。

      “你不想问下去吗?”

      他的嗓音透着疲惫:“问你就会告诉我么?”

      “你可以试一试啊,兴许我会告诉你。”

      他不再说话,大概以为我在故意逗他。

      的确是。

      我不会告诉他苻玉的所在,至少现在不会。

      设想过很多次他从病中苏醒,看到我时的反应,万万没想到,他会直接掐住我的脖子。

      也许在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他都曾做过这样的事,只是,都没有继续。

      他还是心软了,就当他是心软吧。

      平日失了血后,我的指尖会泛白,再过几个时辰,又会好转。

      这一次,我对指尖看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它一直都是泛白的,那些失掉的血,好像再也补不回来了。

      “血呢,血呢,为什么没有血了!”

      蛊虫因为没有饱食而不停蠕动,爹也在跟着蠕动,好像他自己就变成了这条蛊虫。

      虫子从我手腕上掉下来,爹眼下泛青,眼中带红,大吼道:“血,血呢!”

      就算我逐渐成了药人,药人的血也有干涸的一天,何况这样日日取血,身体自我保护,流不出更多血了。

      脸上重重挨了一个巴掌:“畜生,你的血呢?”

      我被他打得头晕目眩,使劲摇摇头:“您让我缓两天……”

      “缓什么!你怎么不想想你娘!她等得了吗!”

      他烦躁不安地在房里踱步,两道目光如利刃要把我整个剖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这畜生把血藏起来了!快说!你藏哪儿了?”

      我摇摇头:“没有。”

      他根本不信,那蛊虫在桌面上翻滚,似乎很痛苦,爹的表情也愈发狰狞癫狂:“你藏哪儿了?到底藏在哪儿了?!”

      他开始对我拳打脚踢。

      每到这时候,我总是默默承受,一言不发,脑子里只想到一个人。

      最近我太虚了,酒也喝的多些,每次李渔都在一旁,他不开口,只是浑身戒备十足,挑着左边眉。

      他怕我撒疯,做好了打架的准备。

      可他不知道的是,只要他开口说一句,我就不喝了。

      对着窗外飒飒飞落的枯叶,我很平静地喝完了一盅又一盅。

      看着他皱着长眉,薄唇抿成一线,突然想伸手捏捏他的脸,立刻被躲开了。

      “你怎么这样啊?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大概是醉了,我说了句胡话。

      提到以前,他的眼里只有满满的恨意,开口的时候,除了愤恨,又仿佛夹杂了别的东西。

      “你还指望我能怎样!”

      是啊,到了这地步,还能指望那温柔的笑容,宽厚的抚慰吗,未免太贪心了。

      我咬了咬嘴唇,又很快放开:“像从前那样哄我,你不会了吗,你不是一直都很会哄我的吗?”

      从前的事,对他是个伤,无数个失去自由的夜晚,也许他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年把我当成一个天真纯粹的小姑娘,那个愿意包容愿意哄人的温柔郎君,成了他最不愿提起的过去。

      我毫无预兆地扑上去,不知是不是给他下的药效过了,他的力气越来越大,最后我反被制住了。

      “疼。”

      他正按在那伤口上,破皮烂肉受到挤压,疼痛刻进骨子里。

      “我不欺负你了,你轻一点,别再动了,好不好?”

      我醉得两眼都是糊的,只能模糊地看到上方悬着一张脸,紧蹙的眉峰。

      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要发疯就自己疯,别祸害别人!”

      “告诉我苻玉在哪儿?放她走!”

      “放她走?那你呢?”我眯着眼,还以为他会说“我们”。

      他一愣,长眸中深深浅浅,带上些嘲意:“你放她走……我留下!”

      这是要拿自己做交换?他日日想着离开,为了一个苻玉,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竟能舍弃到这般地步?

      他,他待她……果然有情。

      “不要!”我大声地说道,只觉心口酸意翻滚,混着痛感一齐冒出来:“告诉你,我不答应!我不要自己疯……不放过你们!我要拉着你们一起!”

      后来发生了什么,记不清了。

      思绪回到了早前,谁曾说我是一个想要糖吃的孩子,只是用错了讨糖的方法。

      可是那些糖都不是给我的呀,除了去抢,还能怎么办呢?

      一觉睡醒,身上穿着干净的小衣,盖着被子,安稳地躺在床上。

      李渔面向窗外,一个冷漠囫囵的背影,袍摆被风吹得卷起了边。

      他原来这么瘦了么?

      对了,他不吃饭。

      每次都只被我逼着吃一点,或许,难道……他,不想活了吗?

      后背发凉,我飞快地扑上去,紧紧环抱他的腰,好像这样就能留住想留的东西。

      男性的躯体是僵直的,没有反抗,亦不做迎合,仿佛只是个傀儡人,这样被缠绕着不得解脱,他已经痛苦至极。

      我能感觉到,他痛苦极了。

      爹开始用银针,取我的心头血。

      心脏不会无血,他连取了两次,疼得我差点昏死过去。

      在这座荒芜的院子里绕来绕去,扒开丛生的枯草,后头有一间小屋子。

      门上挂着很大的锁。

      我平静地掏出钥匙,把它打开了。

      一股霉味。

      里面没什么摆设,就一张床一张桌子。

      我进去的时候,床上的人回过头,眸子陡然瞠大,有着和李渔一样的恐惧,以及,恨意。

      “你,你怎么来了?”她说。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跟她说话。

      我就是自私又小气,所以今天为什么要来呢。

      在唯一的桌子边坐下,不在乎自己的罗裙被弄脏。

      她一直盯着我,大概在猜测我的意图,突然紧张起来:“是不是李三公子他……”

      双臂环胸,我假意说道:“对啊,他死了,被我弄死了,这下可好,你说该怎么办?”

      “……”

      我发现我一直小觑了苻玉这个人。

      大概因为她从前跟在我身后,不声不响的,并不过多表露自己的情绪。

      听到我的话,她竟然从那种紧张的情绪里很快地平静下来了。

      “您不会的。”

      我笑了一下:“你替爹监视我很长时间了,就更应该知道,我是个得不到便毁掉的疯子,你的李三公子,他总是想着你,令我很不高兴。”不自觉地撅了嘴:“想着你也罢,却还要来招我!”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态。

      倒显得我幼稚而可笑。

      “苻玉,你,也是我讨厌的人,你说,我要不要送你去黄泉跟他作伴?”

      她摇摇头。

      “摇头?甚么意思?”

      她从刚才开始一直很平静:“依您的性子,或者我,或者他,最多只能死一个罢。”

      “您对他有情,即使要死,那一个也只会是我,不会是他。”

      我愣了半晌,才发现被她那句话弄得窒住了。

      有情,真有情吗?

      原来这样的占有和自私,这样的偏执和心疼,叫做情吗?怎么没人来教我?

      我脸上少有露出一些迷茫,大概令她有些触动,苻玉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只您对他,他对您也是,或许最初是因为我父对公子的救命之恩,他见着我想报此恩才刻意接近,可他从头到尾没欺瞒过您,他真心与您相交,朋友之义也好,男女之情也罢,总归是有情的。”

      “您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吗?”

      我……我清楚什么?不!我不清楚!

      猛然起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总之,总之我不会让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我要走了!”

      结果落荒而逃。

      不知踩到什么东西,脚踝刺痛,低下头,原来是一株盛放的白花。

      叶大硕白,花型优美,浑身却长满尖刺,让人一碰都不得。

      我蹲下身,顿觉一阵晕眩,手指被那叶子划破,一滴血迅速落入土壤。

      这一晚,夜色宁静,月也宁静。

      我与李渔彼此之间,也很宁静,我们什么都没做。

      只是背对而眠。

      我怕他看到身上的伤口,手腕上的好遮,心口上就没办法了。

      我怕被他知道那些不堪过往。

      他就更有理由唾弃、不甘、嫌恶。

      这夜太长,过了很久,我都没睡着。

      只好翻个身,看到他端端正正仰躺而眠的睡姿。

      他也翻过身了。

      看着这张清隽的男性面容,紧闭的眸子似乎缓缓睁开了,温煦地说着:“这个挂饵的方式不对,我来教你。”

      吃鱼的时候,他调了好几种酱料,一一递来:“试试,看喜欢哪种?”

      放风筝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说着不要一次把线放出去:“一放一收,风筝才能飞得高。”

      他待我,确实是有情的。

      只是并非我想要的那种情。

      而现在……

      恐怕只剩下恨了。

      有什么东西,极快地划过鼻梁。

      我的梦境,很早就破碎得一塌糊涂了。

      伸出手想碰他,临了又顿住,我听到自己开口,声音如风,好似回到那个邀他游湖的下午。

      “如果可以,你…你能不能……带我走?”

      天高辽阔,去哪里都可以。

      在你之前,从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

      有些话,当时没说出口,就永远失去了机会。

      “您说什么?!”

      银针在我心口扎那一下,疼痛比从前更甚,爹取到了血,忙不迭灌进竹筒,那只蛊虫就在里头。

      “不够,不够!”他像从喉咙里把这些字一个一个往外碾:“血呢!为什么没有血了!”突然回头,恨而恶极地盯着我:“我都知道了!你把血拿去喂了野男人!”

      “畜生!”他狠狠地掌掴了我好几下。

      我终于坚持不住,摔在地上,等他发泄完,努力地站起来,准备离开。

      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明天把那个野男人带过来!”

      “什……么?”我一震。

      “那野男人喝了你的血,我要取他的血救阿阮!”

      见我迟迟不作声,他又开始燥怒:“畜生,你听见了没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慢悠悠地转过头:“我不是……”

      爹灰白的眉毛挑高。

      “你说什么?!”

      “我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畜生!我是个人!”

      从小到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从没反驳过。

      爹已经习惯了我的逆来顺受,他的反应是立刻冲上来:“畜生!你不是畜生是什么!老子养你这么多年,你娘就是被你害死的!你不是畜生是什么!为个野男人,敢反抗老子,老子弄死你!”

      “畜生,畜生!你就是畜生!老子养的畜生!”

      从那屋子里出来,我使劲地擦了擦嘴角的血。

      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走,拿起那残破的风筝,线早就断了,纸糊的身子残破不堪,骨架已折。

      李渔,鲤鱼,我能吗?

      我能把这个人,送到爹的面前吗?

      彻底地毁掉他,反正他已经不会笑了,反正他也不想活了,索性拉着他一起下地狱,路上有个人陪,有个他陪,我就不会这么寂寞了。

      游魂一般回到屋子,那人正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应该是没睡。他一直睡得很少,有几次晚上我醒来,看到他半坐起身,身影沐浴在月光之下,说不出的萧索寂寥。

      我走过去,看到他闭着眼,一手挨着耳边,手背上突兀地留着一条淡粉色的疤痕,这是某次我发疯砸东西,他过来抢的时候被划破的。

      曾经是一双多么好看的手。

      此刻千疮百孔,瘦骨嶙峋,突起微微的青筋。

      真是好笑,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哭过。

      此刻不停地从眼眶中坠落的又是什么呢?

      李渔,碰上我,你真可怜啊,你好可怜啊,鲤鱼儿。

      我不去擦眼泪,鼻端里嗅得到血腥味,咸的和咸的混在一起,此刻一定狼狈极了。

      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真正恣意一回。

      脸上突兀地传来一点温暖,我抬起眼,他不知何时睁开眼,里头的光太复杂,表情太细微,长指却明明白白地伸过来,一点点揩去我的泪水。

      他未开口问我为何如此狼狈相,我亦未言,我们好像都在害怕,会打破这一局面。

      戳穿这段仅有的温暖下,其实汹涌着的不堪与恨。

      他毕竟……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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