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涧有鸟鸣

　　白化羽，是我，不过这仅仅是一个化名。我也并不是什么一心想进王府，追求名利荣华的家伙。

　　我觉得，我的志向和身份，远远比王府里小小的影卫英武高大得多——

　　我，大名花弋翱，江湖人称“雪花鹞子”，本行是神偷一个。

　　至于是混哪一行的偷儿，还有待琢磨。

　　掘冢椎埋这行，本神偷向来不齿，忒缺德。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把人家最后的归宿捣破不说，还不讲一声就拿走了人家留在人世间最后的依托，实在忒缺德。

　　“开天窗”“吃恰子”这些本神偷也看不上，凭着掀瓦撬锁入室行窃的法子，着实笨拙，且低级。

　　“梁上君子”听着倒是雅气，合着本神偷的胃口，不过我又不是君子，叫这个倒有点不要脸的意思了。

　　还有什么“跑灯花”“踏早青”，听着就觉得既苦又累还费脚力，不随我的性子。

　　……

　　琢磨了半天，这些偷盗行业都配不上我雪花鹞子的风采，不过我却每件又都干过，一个不落。

　　我开始头疼，是谁封的我神偷的头衔？

　　想我花弋翱出道至今，虽称不上名动天下，更别谈什么誉满江湖，奇怪的是，道上的兄弟们多多少少都还对我有几分崇敬之意。

　　我颇为自得，理所当然地担下了神偷一衔。

　　从我十六岁入了“偷儿”这一行后，虽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倒也有几件能拿的出手的小事。

　　我因何入行？还不是因为误进了紫澪侯小妾的香房，又误打误撞地拿了紫澪侯刚送给她的紫金镶玉簪!

　　这段妙事至今还在道上被前前后后辈们传颂。

　　道上相传，我花弋翱在八月中秋，月圆之夜，光明正大地进了紫澪夫人的房中，当着床上熟睡的紫澪侯夫妇的面，将皇后赐给夫人的紫金镶玉钗给盗了，并留下字条一张——“花弋翱到此一游”。紫澪侯发现后大怒，全城悬赏通缉我。

　　同行们听说后，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前辈们见了我，都赞叹道“后生可畏”。

　　大家都觉得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但能进戒备森严的侯府偷皇后赏赐的东西，还敢留下自己飘逸的大名，真是敢作敢当，有勇有谋。

　　然而真实的情况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十六岁的那天，是中秋佳节的前一天。都城比往常更加热闹，街上的人都在喜笑颜开地置办着过节用的物品。来往行人中，自然有不少腰间荷包鼓鼓囊囊的，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些人，想着出道的第一票该干多大的，才足够日后纪念。

　　别人有所不知，我一开始的理想不过就是想做个小毛贼，偷一些小钱，混混日子。神偷这块，我是想都没想过，反正八竿子跟我打不着。

　　谁料想，这天出门前忘记烧香问周文王卜上一卦，我这第一票偷了个不该偷的人，让我至今回忆起来，都有几分后悔。

　　这个人，就是那杀千刀的吴消寞。

　　话说这天黄昏，晚霞铺满了西天，如同五彩祥云一般。我坐在路边的圆子摊上，望着天，点点头:“好兆头。”

　　“是好兆头!明天又是一个大好天，小公子不如来一碗圆子汤？”圆子摊的老板往锅里倒了一舀子水，笑眯眯地问我。

　　我心道，明天天气好与我喝圆子汤有什么关系？

　　“不用。”我摆摆手，继续盯着街上。

　　老板将搓好的圆子下了锅，又道:“吃了我这圆子，明天团团圆圆回家过节。小公子真不打算来一碗？”

　　我心里嗤笑一声，我到现在连自己的爹娘都没见过，何来团圆？要是他们老早去见了阎王爷，我岂不是要到下面跟他们团聚？这老板真是晦气，我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吃不吃!”

　　老板盖上锅盖，在围布上揩揩手上的水，走过来道:“我说小兄弟，你不吃我家圆子汤也就罢了，你占着我这摊子的座位是什么意思？”

　　我看了看周围，总共三张桌子，我一个人占了一张，是有点说不过去。罢了罢了，换个地方继续寻找今晚的猎物。

　　刚起身，桌上突然多了一个淄色的包袱，我抬头一看，一张还算英俊的脸，不过神色有些颓废。

　　“老板，一碗圆子汤。”这男的在我身旁坐下。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人穿得挺寒碜，收拾得倒还整齐。目光无意一瞥，发现他腰间别着一支成色不错的骨笛。我虽第一天入行，但也能看得出笛子不值钱，值钱的是笛尾处挂着的靛青流苏蓝田玉坠子!

　　于是我又坐了回去:“老板，一碗圆子汤，多放香油!”

　　“好嘞!稍等。”老板虽然对我突然改变主意的行为感到疑惑，不过送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

　　正如我，送上门的宝贝，哪有不偷的道理？

　　“阁下打哪儿来啊？”我不着痕迹地往这人身边凑了凑，搭讪道。

　　他瞥了我一眼，道:“九重山。”

　　“哦——”我叹道，“那可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听了我的话后，这人的神情更加沮丧，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可惜我再也不能回到那个地方了。”

　　我料想他应该是遇上了难过的事，心里不禁高兴起来——人在难过的时候最容易恍惚，这时候下手是最佳时机。

　　于是我桌下的手开始小心翼翼地探索过去。

　　“来喽——”这时老板好巧不巧地大着嗓门儿出现了，惊得我立马缩回了手。

　　“两位公子，你们的圆子汤。”老板将圆子汤端到我们面前，客气道，“请慢用。”

　　这男的回了神，坐直了身子，准备喝汤。我的好事被打断，心中烦闷起来，赌气地舀起一勺圆子直接送到了嘴里。

　　“噗——”这圆子刚出锅，一进嘴就把我烫个不行，我吐着舌头，呼着气，舌苔和上颚又麻又痛，心里又气又火。

　　旁边这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刚到唇边的圆子离远了些，吹凉了才送进嘴里。

　　“老板!”我用力拍了下桌子，叫道。

　　“咋了，小公子？”老板应声而来。

　　我指着这圆子汤，大着舌头道:“这汤里的香油，太少!”

　　“哦，这样啊!”老板恍然，热心地拿来香油罐子，用勺子舀起一勺，准备再滴两滴进去。谁料不知道这老板是眼花了还是抽筋了，手一抖，一整勺香油全倒进了我的碗里。

　　“这……”老板看着汤面上漂浮着满满的油花，既心疼，又为难，“要不，我再去给你重做一碗吧？”

　　我瞟了一眼旁边这男的，他都快吃完他那一碗圆子了，应该马上就得走了，便搅了搅我面前的圆子汤，洒脱道:“不用!”

　　老板欲言又止，但见我已经没有顾忌地大口吃了起来，只好回去继续去搓自己的圆子了。

　　“我叫花弋翱，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我的嘴已经失了知觉，迅速喝光了汤，打了个饱嗝，一抹嘴，问道。

　　这男的惊讶地看了看我空空的碗，又抬头看看我，道:“吴消寞。”

　　“江湖茫茫，有幸能和吴兄弟同坐一桌喝圆子汤，实在是我花某前世修来的缘分!”我饱了抱拳，“天色不早，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便站起身，又打了个嗝，不等他反应，脚步悠闲地离开了。

　　拐进一条巷子后，我才欣喜地从袖子里抽出那支骨笛，细细把玩着笛尾的玉坠子，打算等明天天一亮就去找个当铺当了它，一定可以卖一个好价钱，至于笛子嘛，就留作纪念好了。

　　我美滋滋地揣好笛子，一回头，就看见笛子的主人——吴消寞站在巷口，脸色阴沉地盯着我。

　　大事不妙，被发现了!

　　“小贼，还我笛子!”

　　我赶紧掉头就跑，后面脚步声也紧紧追了起来。

　　我自诩轻功不错，只要跑起来，少有人能追上我，但是后面这家伙似乎也不赖，绕了好几条巷子也没能甩掉他。街上的人越发多了起来，夜市已经开始了，我的行动越来越不便，索性一个跃身，两三下蹿上了屋顶。

　　想不到那小子飞檐走壁的功夫也不虚于我，紧跟着上了屋顶。

　　这时如果有人抬头看，就会望到皎洁的月光下，有两个黑影在屋脊上飞来飞去，跳上跳下。

　　前面一个是倒霉的花弋翱，后面一个是该死的吴消寞。

　　如影如风，罗袜生尘。

　　武林高手间的对决不过也这个势态了吧？

　　我见前方的几排屋脊忽然变高了，不禁感慨:这姓吴的为了个笛子至于嘛？都追到都城的紫澪侯府了。

　　想到紫澪侯府，我突然灵机一动，心生一计。

　　我一提气，加快速度飞上了其中一个屋脊，然后顺势脚下一撇，身子一滑，从琉璃瓦上顺溜地滑到了屋檐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闪进了其中一个房间。

　　窗户旁正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我捂住了嘴。

　　“得罪了，姑娘。”我低声道，随便打灭了桌上的油灯。

　　半晌后，听外面没什么动静，我松开手，吁了口气。

　　“大胆淫贼!”我的手刚放下，这女的就破口大骂，还扯住了我的腰带。

　　我的腰带恨不得被这女人扯松了，大有清白不保之势。

　　到底谁是淫贼？

　　“嘘!”我拽了拽她的手，边道，“姑娘，我也是被逼无奈，刚刚……”

　　话还没讲完，肚子就“咕噜噜”叫了起来。

　　糟了，这熟悉的感觉……

　　果不其然，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和急促之感直袭我的肚子，并迅速窜上了我的脑门，瞬间逼出了一把虚汗。

　　不得不说，圆子汤里的香油，后劲着实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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