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输

　　蹲靠在手术室外走廊的墙上，望着手术室门上亮起的红灯，贺然紧紧握着手中的手机，银灰的屏幕一闪一闪。

　　脚底都是汗，摩擦着塑料凉拖的鞋底，贺然脚底一滑，猛地超前扑去，狠狠的摔在地上，手也扔出去老远。

　　爬在地上，贺然没有起来，白色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透明的看得见里面苍白的肤色，湿发凌乱的耷拉着，发迹缝里的急汗顺着额角流进眼里，他肩膀微微耸动，许久才能听见一声吞咽。

　　这时，走廊那头传来声响，贺然的身躯猛地一震，踉跄的爬起来，就见不远处的手术门打开了，许久，他面色青白，脚步虚浮的走上前。

　　穿着无菌服的医生卸下口罩，对面前这个快要崩溃的青年说“幸亏送来的及时，人已经抢救过来了，只是这手术实在不能耽搁了，这一次还能抢救回来，下一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贺然的脸终于有了血色，冷湿的身体终于卸下劲儿来，他一边鞠躬一边连声道谢，笑容惨然，浑身狼狈。

　　得了护士的允许，可以去看看母亲了，他轻轻推开门，就看见了插着氧气管，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人，他缓缓走至床前，垂首就见蔓头银丝和额上的细纹，慢慢理了理女人有些凌乱的发，贺然眼睛灼热发痛，须臾，热泪滴在女人的额上。

　　命运就是这样，它才不会管你已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它最爱做的就是雪上加霜。

　　贺然从未如此厌弃过自己，是自己任性，自私，如果能早点下定决心就好了，何必还自视清高，自命不凡呢？母亲就躺在那里，可自己连手术费的零头都没有，只能看着这个曾经记忆里美丽，高贵，善良的女人像照片一样一点点泛黄，破碎。

　　“然.....然”

　　听见女人微薄的声音，贺然仓皇的抬起头，紧紧握着女人的手。

　　“然......然”女人带着氧气罩艰难扬起笑“然然别怕，妈妈在呢，别哭，妈妈不走”

　　贺然竭力忍住自己热泪，弯着眼笑道：“妈，我不怕，您也别怕，很快咱们就能做手术了，相信我，很快的”

　　贺然，别慌，肯定有办法的，肯定有办法救母亲的，肯定有的。

　　“36床家属”身后传来护士的声音，贺然急忙应了一声，给母亲捏好被角，就出了病房，转身轻轻带上门。

　　“这是缴费单，去缴费处把抢救的费用先结了吧”护士扔给他两张蓝色的票据，就推着推车走了。

　　贺然摊开单子，就看见了那一串黑色的数字，他白了脸，然后飞快的算了算几张银行卡的余额，绷紧的身子才稍稍放松下来，抬手擦了擦眼皮上的汗珠，就往走廊尽头的电梯走去。

　　隔壁是ICU病房，家属是不准进去的，病房门口一个年近五十，打扮讲究，保养精致的妇人紧紧抓着面前男人的衣袖，面色惶恐“阿彦，阿彦，你告诉我，你弟弟到底怎么样了，他严不严重啊？啊，告诉我啊”

　　面目俊朗的男人微皱着眉头“妈，我不想瞒你，但你要有心理准备，阿珂他情况不是很好，他的两只眼睛钝伤，视网膜挫伤，医生说”男人顿了顿“未来可能会看不见”

　　闻言，妇人神情一滞，陡然就往地上倒去，贺然恰巧从旁经过，下意识伸手去接，就听见旁边男人有些慌乱的声音：“妈，妈，你别着急，视网膜这种东西，黑市上多了，肯定有适合阿珂的，您放心，阿珂一定不会看不见的”

　　贺然搭把手将妇人搀到一旁，穿着墨色西装的男人朝他道谢，贺然抬头勾唇道了一句不谢，转身就走了。

　　缴费处的人不少，贺然站在队伍的末端，呆滞的望着前面一颗颗人头，脑中却在思索男人刚刚的那句话。

　　视网膜应该值很多钱吧？毕竟一个人只有两只眼睛。以前看新闻别人遗体捐赠，一个视网膜就可以救四个人，那那个刚刚伤了眼睛的男孩呢？是不是一个视网膜也可以救他的一双眼睛呢？
　　贺然随着队伍无意识的朝前动着，手中的银行卡都快被攥的变了形。

　　自己有两只眼睛，而且视力都很好，丢掉一只应该没事吧？这又不是缺了胳膊少了腿，自己还是有劳动能力的，就算少了一只，也不会影响自己养家，何况自己不说，谁又能知道。

　　贺然的脊背已经全湿了，发梢上的汗一滴滴往下坠。

　　去吧，贺然

　　他清楚，这条路比之去卖高明不了多少，但他知道，母亲已经是生命垂危，下一秒就有可能离开自己，他已经没有时间了，能走的只有这一条，他甚至觉得，遇见那对母子就是命运的安排，它在暗暗告诉自己，看，我对你多好！方法都替你想出来了，贺然咽下唾沫润了润枯竭的嗓子，它很聪明，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拒绝。

　　“下一位”面前暗色的人影消失，贺然回过神来，就见坐在柜台里的护士，侧身看着电脑，手已经伸出拱形的窗口，白色的指上沾着污迹，像是从坟头里带出的黄土。

　　贺然一个激灵，转身就窜出了队伍，往远处的楼梯奔去，他跑的极快，胸部的空气挤压着贺然的心脏，他却不停。

　　奔到二楼的楼梯口，贺然看见了刚才那个男人，他还站在那里，正在讲电话，妇人已经不见了。贺然兀的停下，平息下自己的气息，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才朝前走去。

　　男人眉头紧皱，心情显然不好，视网膜这种珍惜器官不是一颗牙齿，一根手指，它甚至比一颗肾还要值钱，国内市场有，但想要的人太多了“先在国内市场挖挖，没有再去国外找，在找不到，就挖个死刑犯的”交代完那头的，男人撂了电话。

　　“这位先生”正准备掏烟的男人听见了一声温和的声音，不耐的抬起了头。

　　是那个刚刚搀扶过母亲的青年，个子不算高，长得倒是白嫩干净，鼻头上挂着细密的汗，微笑的样子很容易让人亲近。

　　“有事？”男人不由得放缓了语气。

　　“嗯”面前的青年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认真的望着他，温声道“先生，您需不需要眼睛？”

　　贺母再见到贺然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贺然趴在她的身旁，还穿着昨天的那一套，睡得安然，一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杯，是贺然熬的稀烂的白粥，昨天医生说人只要醒了，就不用打营养针了，可以吃一些流质清淡的食物。

　　贺母抬起手艰难的抚了抚儿子的发，当妈的最清楚，儿子又多辛苦。也知道为自己的病他一宿宿的睡不着，她无数次想自我了断，可拿起刀又放下，舍不得也不敢，舍不得的是抛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任这个世界宰割，而不敢则是因为这孩子不够坚强，自己若是走了，他也一定会跟来。

　　已经是早晨七点了，外面传来医生查房的声音，贺然蹭了蹭被子，睁开眼。

　　“醒啦”听见母亲的声音，贺然起来，揉了揉眼睛，一副呆滞的样子。

　　贺母怜爱的望着他，心疼道：“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蜷着多难受，为什么不回家睡，妈在这里好着呢，不用你陪”

　　“没事的，妈，我不累”贺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其实，说实话，昨天是他五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晚，原因很简单，母亲有救了，昨晚一系列的检查都证明他的视网膜十分健康，而那个叫陆彦的男人对货物的质量也很满意，而且好像老天并不想逼死自己，陆彦弟弟的双目视网膜收到的是不同部位的挫伤，一只眼睛的视网膜修补足以。
　　贺然舒了一口气，实在是太好了，自己还能留下一只眼睛，还能养家糊口，不是废人一个。

　　“然然，高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没事”贺然回神“饿了吧，妈，我给你熬了粥，快趁热喝。”

　　“好”

　　喂母亲喝了粥，收拾好从家里带来的衣服，贺然就出了医院大门，穿过大马路，进了对面一家装潢极好的会所。

　　“您是贺先生吧”会所门口的女侍者得体的的俯身微笑。

　　“嗯”

　　“您这边请”侍者在前引领，上了二楼，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停在了一扇大大的障子门面前。

　　侍者转身让出贺然，然后轻轻推开了门，贺然进去，身后的门又拉上了。

　　陆彦侧坐在窗边的桌旁，正低头点烟，日光落在他的指上，有些虚幻。

　　“来了”火星一闪，他抬头看着贺然，吐了一口白雾，“坐吧”

　　贺然走到桌前，坐在了陆彦对面，这时门口传来了三声礼貌的叩响，三秒钟后，侍者进来，连续不断的上了满满一桌子早茶，然后又退下了，一时间包厢内又安静了下来。

　　贺然对眼前的情况有些疑惑，既然买卖双方都到场了，不是应该开始商讨了吗，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生意，何必这么多前戏？

　　可反过来说，这又不是在市场上卖白菜，我卖四毛，你要三毛，最后三毛五拿走，这毕竟是个挺重要的器官。

　　纠结之后，贺然有些着急了，母亲还在医院，没有人照看，他张了张嘴“陆先生”

　　“先吃饭吧”陆彦掐了烟，打断了他。

　　谁有时间吃你的饭，贺然不耐，可面儿上依旧好声好气：“我已经吃过了，陆先生，不如我们来谈谈……”

　　“我还没吃，吃完再谈”贺然又一次被打断，这回是彻底没了法子，只好闭了嘴，看面前的男人掐了烟，喝粥。

　　很奇怪，贺然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陆彦，他很爱吸烟，吞吐间野性大于性感，让人错以为他是扛枪的兵痞。可待人接物、礼仪姿态却很是优雅舒适，和他周身的气质极搭，一点儿也不突兀。

　　这种人不多，但贺然以前也见过，多是家底深厚但也饱经世事，贺然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很容易被算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曾经就深受其害而不自知，而施于他疼痛的祸源正是白忱。

　　陆彦就像是白忱的低配版，不是说长相，而是手段，如果说两人有什么差别的话，大抵是白忱更加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