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疏影

　　云默在花厅听着周彦报告这个月的收支，耳朵里都是数字，却没有一个字听得进去，索性叫他下去。抬腿欲去澜园看慕华，却又坐下。
　　从他见到陈慕华，足有六年过去。
　　那时候兄长云黯遇袭身亡，自己刚刚接掌枕霞阁，带着周彦罗毅舒放鹤几个正欲为云黯报了仇后在江湖上大展拳脚。他们找遍了江湖上所有与枕霞阁有冲突的势力，却没有发现任何人有嫌疑杀了云黯。放鹤说要不就换个方向查吧，于是他叫罗毅去查白道上的人，没想到竟是两湖盐运使张徽之下的手。
　　这位张大人在私盐的事上让云黯抓住了把柄，要不回证据竟然设局下杀手，图的就是趁枕霞阁混乱把证据弄回来。那年云默不过二十二岁，正年少气盛睚眦必报的时候，带了罗毅放鹤闯进张府想把张徽之和他一家大小全都送去见阎王。
　　这位张大人心思倒是毒辣缜密，在家里弄了不少机关陷阱，让云默伤了右臂。闯进屋子的时候张徽之正在榻上跟一个人纠缠不清，云默打累了，也不想让张徽之死的瞑目，一句话没说就把他捅死了。
　　风光了半辈子的两湖盐运使就在自家的床上被连脸都没看见的人杀了，倒下的时候还满脸茫然，殷红的血在床上晕染开来，和他苍白的脸色相映成趣。
　　云默左手提着剑，放鹤扶着他，罗毅出去放火。他想接着杀掉另外一个人，快点回去治伤，却对上了一双秀丽淡漠的眸子，漆黑的瞳仁映着剑光。放鹤看得清楚，那衣衫不整的男孩子，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
　　陈慕华对云默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别杀我”，而是”你受伤了，要止血。”
　　云默看着那双眼睛，不知不觉就放下了剑。少年拉紧了衣服，跨过张徽之的尸体站到云默和放鹤面前，拉起云默的右臂点了几处穴道，不知从哪里变出药粉来撒上包好，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后来云默问慕华：”你当时就不怕我一剑杀了你？”慕华说：”我是觉得，就那么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到死都和那个人纠缠在一起，真是悲哀。”
　　那是后来的事情，那一天，叱咤江湖的枕霞阁主居然在仇敌家里任由这个不认识的人给他上药包扎，还问他：”你是医生？”
　　少年牵了牵嘴角，笑得也无风雨也无晴：”是啊，我是医生。”
　　“你恨张徽之？”千机公子舒放鹤看人，什么时候都是准的。他看见张徽之死的时候，那少年微笑着悲哀的眼睛，就断定那不是敌人，才任由他给云默上药。
　　少年打好最后一个结，望着门外已经零星起火的院落，说：”是啊，我是恨他的，可是他死了，却没有预料的那么高兴，难道是等了太多年，已经忘记了要高兴。不管怎样，谢谢你们，把他杀了。”声音越来越轻。
　　这时候罗毅窜进来，说：”解决了就快走，火已经快烧起来了。”
　　“枕霞阁正缺大夫，你要不要跟我回去。”云默习惯性的，笑眯眯的问少年。
　　那少年被云默温暖的笑容晃花了眼睛，怔怔地点头。他是没地方可去的，这些人，让他觉得生活似乎还有继续的必要。
　　放鹤便夹着轻若无骨少年，对云默：”回去吧。”
　　一行人从房顶离去，风声里，云默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慕华。”
　　“还真像个大夫的名字。”

　　云默认为自己的决定真是无比英明，这个从张徽之家捡回来的大夫医术还真不是一般的好。不仅外伤，连明叔多年的内伤也被他调理的有了起色。脾气也好，永远那一副温和清雅的样子，连自己一向眼高于顶的老婆久颜也说他是个好人。只是他身体似乎不好，脸色总是苍白着，有一回煎药煎到一半居然晕倒。可是阁中再没有比他高明的大夫，他自己说没有事，就只能当作没有事了。
　　舒放鹤去揽云亭办事之前曾经提醒过云默，要查探陈慕华的底细。既然人是他带回来的，自然要由他负责。可是云默，不忍心去问。那天晚上的情形，他看得清楚，陈慕华与张徽之的事情，绝不是轻松的话题，也绝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
　　问还是要问的，只是他叫上了周彦。因为周彦比他更圆滑，更懂得怎么说话。
　　慕华在写医案，窗子外面柳莺啁啾，阳光透过窗棂射进屋里，映得他整个人似一座玉雕，一座单薄的玉雕。云默突然觉得，这少年像一树寒梅，孤标画本难，清极不知寒。慕华发觉有人进来，回首：”阁主，周主事，可有什么事情？”
　　周彦笑道：”没事就不能来到你这讨杯茶喝？上回你和我说的那个泡茶的法子，今天可要好好领教。”自上次他中了唐门的毒被慕华解开后，两人倒是熟悉了很多。
　　慕华比刚到枕霞阁的时候开朗了一点，说：”原来是惦记我的茶来了，难得今天有闲，便如你的愿好了。”
　　三人落座，慕华烧了水泡茶。云默不曾想过这少年不仅医术好，于茶道也颇有造诣，泡茶的功夫不逊他世家出身的妻子任久颜。正不知怎么开口，忽然一阵梅花香气袭来，混着茶香，更加清爽，便开口问道：”慕华，你弄了什么药材，怎么沾了一身香气？”
　　慕华放下茶杯，道：”没有什么，是原来常吃的药的味道。”
　　“怎么，大夫也生病的？”
　　“不是，那个东西，是张徽之用来控制我的。”慕华声音极轻，表情依旧冷淡，眼睛却落寞，”他怕我跑了，就给我逼我吃暗香散，那东西吃了会上瘾，会让人离不开它。其实他多此一举，他手里，有些关系重大的事情，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的。要不是阁主杀了他，我不知道要和他纠缠倒那一年去。”
　　“慕华”，云默问得几乎算是艰难”你和张徽之，究竟是怎么回事？”以你的才华，为什么会受困于他？
　　慕华叹口气，该来的，总会来的：”我．．．．．．他知道一件．．．．．．不大好的事情，手里掐着很多条人命，他拿这个要挟我，所以我不可以走，也不可以死，只能．．．．．就那样和他耗着。”周彦听着，心里像被人抓紧了再松开一样。怎么就这样忍心，让一个孩子承受这些。不由得劝道：”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算了，那王八蛋不是死了吗？就让那些事情跟他一起埋了算了。”
　　慕华松开咬得发白的嘴唇，接着倒茶：”不说那些了，阁主，周主事，喝茶。”他觉得很想哭，可是泪水不知道都在哪里，只能弯起眼睛笑，心里闷闷的痛。
　　阁主没有喝茶，阁主在想，早知道那个张徽之是混帐，没想到会混帐到这种地步，就应该把他带回来丢给明叔试试刑堂的招数，就那么一剑真是便宜他了。以后，在枕霞阁，决不要让这孩子再受委屈了。其实这”孩子”，不过比云默小一岁而已，只是长得纤秀，总是让人觉得像是十六七。
　　“那你家人呢？”周彦觉得气氛要窒息了，找一句话来搪塞。
　　“我是个孤儿，名字是师傅起的。”
　　云默觉得再这样问下去太残忍，决定不管陈慕华打哪里来有害无害都要他留在枕霞阁。如果哪天被他暗算了，就只当是自作自受，于是拉着周彦站起来道：”我们还有事要和明叔商量，今天先告辞了，可惜了你的好茶。”
　　慕华起来送客，云默走到门口，用他习惯摆出的笑容说：”对了，久颜说这几天总是不舒服，劳你明天去看看她。”
　　“是，阁主。”
　　送走了云默，慕华突然觉得头晕，坐在椅子上好久没有动，又来了，即使戒掉了，还是不行，师傅的暗香散，还真是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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